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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治風疾神醫身死 傳遺命奸雄數終(1)


  【曹操之殺華佗,以佗之將殺操也。佗療操,而何以雲殺操?曰:鑿其頭,則是欲殺之也。臂則刮,未聞頭可鑿,如鑿其頭而能活,必如左慈之幻術則可,若以言醫:則無是理也。無是理,則其欲殺之無疑也。曷為療關公則療之,療曹操則欲殺之?曰:能慕義者必惡惡。于其慕關公之義而療公,則知其必能殺操者耳。故華佗之死,當與吉平之死並傳。

  或惜華佗之書不傳,而後世無神醫,此言非篤論也。醫者,意也。意豈書之所能傳乎?不可知之謂神,醫而曰神,神豈書之所得而解乎?以書治病者,不謂之知醫。猶之以書用兵者,不謂之知兵。佗之書與《孟德新書》而俱焚,焚之誠是矣。吳氏之婦焚之,為其書之足以殺身。若使吳氏之婦不焚之,而今人學之,又恐其書之足以殺人耳。

  曹操死於庚子之年,戊寅之月,而十回之前早有左慈「土鼠金虎」一言伏案矣。然而數之未盡,事在將來,觸左慈而不死,觸樹神而後死:前文之左慈,特為此回之引子也。猶之合眼見關公而不死,開眼見伏後諸人而後死:此回之關公,特為前回之餘波也。且樹神又為伏後諸人之引子;而夏侯惇見伏後,又為曹操見伏後之餘波。斯篇略借鬼神之事,警戒奸雄,事極其妙,文亦極其妙。

  曹操之托文王,與王莽之托周公相似,而曹操又巧于王莽。何也?篡國之事,王莽身自為之,曹操不自為之,而使其子為之,則莽拙而操巧也。王莽以金騰學周公,又以居攝學虞舜,是欲以一身而兼學兩聖人之事。曹操以其身學文王,而使其子學武王,是欲以兩世而分學兩聖人之事。嗚呼!以聖人之事,而乃為奸雄之所竊,豈不重可歎耶!

  或見曹操分香賣履之令,以為平生奸偽,死見真性。不知此非曹操之真,乃是曹操之偽也。非至死而見真,乃至死而猶偽也。臨終遺命,有大於禪代者乎?乃家人婢妾無不處置詳盡,而獨無一語及禪代之事,是欲使天下後世,信其無篡國之心;於是子孫蒙其惡名,而己則避之,即自比周文之意耳。其意欲欺盡天下後世之人,而天下後世之無識者,乃遂為其所欺。操真奸雄之尤哉!

  曹操平生無真,至死猶假,則分香賣履是也。臨死無真,死後猶假,則疑塚七十二是也。以生曹操欺人不奇,以死曹操欺人則奇矣。以一假曹操欺人不足奇,以無數假曹操欺人則更奇矣。然曹操之死,以假混真,雖有無數假曹操,其中卻有一真曹操。曹操之生,有假無真,人只見得一假曹操,到底不曾認得一真曹操。不獨死曹操是假,即活曹操亦是假;不獨假曹操是假,即真曹操亦是假,是其生又幻於其死雲。

  曹操既護其生前之身,又護其死後之身,則疑塚七十二是也。既護其死後之形,又欲娛其死後之魂,則命設帷帳於銅雀台,每進食必奏樂是也。其生前之作惡,不畏死後之受譴者,以死後之無知耳。若欲娛死後之魂,則是有知矣。豈受譴則無知,而娛樂則有知乎?其殺人於生前不畏其報復於死後者,以他人死後之無知耳。若自娛其死後之魂,則己固有知矣。豈己之死則有知,而他人之死則無知乎?究竟果報昭然,厲鬼終當殺賊;地獄既設,遊魂難到銅台。我歎曹操之巧,終笑曹操之愚。

  觀三馬同槽之夢,又在馬騰既死之後,而竊歎數之所伏,有非人意計之所得防也。周王以「檿弧」之謠殺弓人,而不知其應在褒姒;漢武以獄中天子氣而殺罪人,而不知其應在病己;王莽以易名應讖之故而殺劉歆,而不知其應在光武。今操之夢兆亦有是矣。若謂前之夢為西涼,則馬休、馬鐵固合而為三;若謂後之夢為西涼,則馬超、馬岱已僅存其二。因後之謬,並識前之非。而既識前之非,更無從考其後之是。讀者至此,為之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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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漢中王聞關公父子遇害,哭倒於地。眾文武急救,半晌方醒,扶入內殿。孔明勸曰:「主上少憂。自古道死生有命;關公平日剛而自矜,故今日有此禍。〔以不記軍師「東和孫權」一語,故似有埋怨之意。〕王上且宜保養尊體,徐圖報仇。」

  玄德曰:「孤與關、張二弟桃園結義時,誓同生死。今雲長已亡,孤豈能獨享富貴乎?」

  言未已,只見關興號慟而來。玄德見了,大叫一聲,又哭絕於地。〔羊舌見向戍而泣,況玄德乎?〕

  眾官救醒。一日哭絕三五次,三日水漿不進,只是痛哭,淚濕衣襟,斑斑成血。〔是真哥哥,不是假哥哥。〕

  孔明與眾官再三勸解。玄德曰:「孤與東吳,誓不同日月也!」〔不反兵之仇,非不共戴之仇。〕

  孔明曰:「聞東吳將關公首級獻與曹操,操以王侯禮祭葬之。」

  玄德曰:「此何意也?」

  孔明曰:「此是東吳欲移禍於曹操,操知其謀,故以厚禮葬關公,令主上歸怨于吳也。」〔張昭、司馬懿之計,總不能逃此公之明鑒。〕

  玄德曰:「吾今即提兵問罪于吳,以雪吾恨!」〔舍魏而單舉吳。〕

  孔明諫曰:「不可。方今吳欲令我伐魏,魏亦欲令我伐吳,各懷譎計,伺隙而乘。王上只宜按兵不動,且與關公發喪。待吳、魏不和,乘時而伐之可也。」〔此以吳、魏並說。〕

  眾官又再三勸諫,玄德方才進膳,傳旨川中大小將士,盡皆掛孝。〔早為後文張飛伏筆。〕

  漢中王親出南門招魂祭奠,號哭終日。〔《詩》曰:「上慎旃哉,猶來無死。」今竟死矣!弔祭不至,招魂何依?為之兄者,能不悲哉?○以上按下玄德,以下先敘曹操。〕

  卻說曹操在洛陽,自葬關公後,每夜合眼便見關公。〔與孫策見於吉仿髴相似。〕

  操甚驚懼,問於眾官。眾官曰:「洛陽行宮舊殿多妖,可造新殿居之。」〔操自將死,與殿何干?〕

  操曰:「吾欲起一殿,名建始殿。〔當名曰命終殿。〕恨無良工。」

  賈詡曰:「洛陽良工有蘇越者,最有巧思。」

  操召入,令畫圖像。蘇越畫成九間大殿,前後廊廡樓閣,呈與操。操視之曰:「汝畫甚合孤意,但恐無棟樑之材。」〔「為巨室必使工師求大木。」〕

  蘇越曰:「此去離城三十裡,有一潭,名躍龍潭;前有一祠,名躍龍祠。祠傍有一株大梨樹,高十餘丈,堪作建始殿之梁。」

  操大喜,〔「工師得大木則王喜。」〕即令人工到彼砍伐。次日,回報此樹鋸解不開,斧砍不入,不能斬伐。操不信,自領數百騎,直至躍龍祠前下馬。仰觀那樹,亭亭如華蓋,直侵雲漢,並無曲節。〔在曹操眼中細看一番。〕

  操命砍之,鄉老數人前來諫曰:「此樹已數百年矣,常有神人居其上,恐未可伐。」〔臥龍岡有棟樑之才,躍龍祠亦有棟樑之材,皆是神奇不同。〕

  操大怒曰:「吾平生遊歷普天之下四十餘年,上至天子,下及庶人,無不懼孤;是何妖神,敢違孤意!」〔好言。〕

  言訖拔所佩劍,親自砍之,錚然有聲,血濺滿身。操愕然大驚,擲劍上馬,回至宮內。是夜二更,操睡臥不安,坐於殿中隱幾而寐。忽見一人披髮仗劍,身穿皂衣,直至面前,指操喝曰:「吾乃梨樹之神也。汝蓋建始殿意欲篡逆,卻來伐吾神木。吾知汝數盡,特來殺汝!」〔草木非人,尚能討賊;人非草木,卻多從賊。〕

  操大驚,急呼:「武士安在?」

  皂衣人仗劍砍操。操大叫一聲,忽然驚覺,頭腦疼痛不可忍。急傳旨遍求良醫治療,不能痊可。眾官皆憂。華歆入奏曰:「大王知有神醫華佗否?」〔華歆不識曾通譜否?〕

  操曰:「即江東醫周泰者乎?」〔又將十五回事提照。〕

  歆曰:「是也。」

  操曰:「雖聞其名,未知其術。」

  歆曰:「華佗字符化,沛國譙郡人也。其醫術之妙,世所罕有。但有患者,或用藥,或用針,或用灸,隨手而愈。若患五臟六腑之疾,藥不能效者,以『麻肺湯』飲之,令病者如醉死;卻用尖刀剖開其腹,以藥湯洗其臟腑,〔曹操一肚皮奸猾,當用何藥湯洗之?〕病人略無疼痛;洗畢,然後以藥線縫口,用藥敷之;或一月,或二十日,即平復矣。其神妙如此。一日,佗行於道上,聞一人呻吟之聲。佗曰:『此飲食不下之病。』問之果然。佗令取蒜齏汁三升飲之,吐蛇一條長二三尺,飲食即下。〔曹操腹中毒蛇,恐不止一條。〕廣陵太守陳登,心中煩懣,面赤不能飲食,求佗醫治。佗以藥飲之,吐蟲三升,皆赤頭,首尾動搖。登問其故,佗曰:『此因多食魚腥,故有此毒。今日雖可,三年之後必將復發,不可救也。』後陳登果三年而死。〔陳登在徐州,事已隔數十回,忽以閒筆應出,妙。〕又有一人,眉間生一瘤,癢不可當,令佗視之。佗曰:『內有飛物。』人皆笑之。佗以刀割開,一黃雀飛去,病者即愈。〔奇絕。○操之事君如贅瘤,惜獻帝之不能飛也。〕有一人,被犬咬足指,隨長肉二塊,一痛,一癢,俱不可忍。佗曰:『痛者內有針十個,癢者內有黑白棋子二枚。』〔更奇。○操之能刺人,能算人,恐亦當生此二物。〕人皆不信。佗以刀割開,果應其言。此人真扁鵲,倉公之流也。〔於百忙中,忽敘幾樁閒事。〕現居金城,離此不遠,大王何不召之?」

  操即差人星夜請華佗入內,令診脈視疾。佗曰:「大王頭腦疼痛,因患風而起。病根在腦袋中,風涎不能出,枉服湯藥,不可治療。某有一法:先飲麻肺湯,然後用利斧砍開腦袋,取出風涎,方可除根。」〔與吉平用藥之意相同。〕

  操大怒曰:「汝要殺孤耶!」

  佗曰:「大王曾聞關公中毒箭,傷其右臂,某刮骨療毒,關公略無懼色。〔周泰事在曹操口中照應,關公事在華佗口中照應,只兩事勻作兩番寫,又以華佗口中一段閑文敘之。妙品。〕今大王小可之疾,何多疑焉?」

  操曰:「臂痛可刮,腦袋安可砍開?汝必與關公情熟,乘此機會欲報仇耳!」〔非但為關公報仇,直將為天子討賊。〕

  呼左右拿下獄中,拷問其情。賈詡諫曰:「似此良醫,世罕其匹,未可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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