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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玄德進位漢中王 雲長攻拔襄陽郡(1)


  【劉備之為徐州牧,為豫州牧,是曹操假天子之命以予之者也;其為荊州牧,孫權佯表之而操未之予者也;若其為益州牧,則備自予之者也。然而自予之勝於曹操之予之者,以操為國賊,故操之予不足重也。備之為左將軍、宜城亭侯,是天子為之者也;若其為漢中王,則非天子爵之,而自爵之者也。然而自爵之無異于天子之爵之者,以備能討國賊,則固天子之所欲爵也。表奏獻帝之文,稱與董承同受密詔;既受王爵之後,便令關公北伐樊城。大義昭然,炳若日月,故《綱目》於備之領益州牧、稱漢中王,無貶辭焉。

  曹操稱公稱王,而子孫又追稱之為帝:而稱于朝者奪於天下,稱于一時者奪於後世。天下後世之稱操,不曰公、不曰王、不曰帝,直曰賊而已矣。若關公之為漢壽亭侯,又為前將軍:一國爵之,天下不得而議之;一時爵之,後世不得而議之。後時且不獨侯之將之,又從而王之帝之。可見爵以人重耳,人豈以爵重哉!

  孫權之求婚于關公也,當代為公致對曰:「兩家之和不和,不在婚與不婚也。漢中王嘗受室于東吳矣,吳侯能惠顧前好,則有孫夫人在,何必又重以某之婚姻?苟其不能,雖婚無益。」

  如是則辭婉而意妙,不至大傷東吳之心也。雖然,若謂荊州之失,為關公拒婚所致,則又不然。曹仁之女曾配孫權之弟,而竟無解於赤壁之師;曹操之女亦為獻帝之後,而究不改其篡奪之志。此非其明驗耶?且玄德之自吳逃歸,權欲追而殺之,又欲並其妹而殺之。夫不以妹之故而不殺玄德,安能以聚關公之女故而不奪荊州?然則公之拒婚,誠不為過,但「犬子」一語太覺不堪耳。

  呂範假意做媒,倒弄假成真;諸葛瑾好意做媒,反為好成怨。或戲曰:孫權之子,當令姑娘作伐;關公之女,須待伯母主婚。既欲親上加親,何不即使親人說親乎?予笑曰:姑娘撇卻姑夫而歸,伯母不顧伯父而去,上一輩正與下一輩看樣。東吳若傳孫夫人之命,一發不濟矣。

  孔明若不使關公取樊城,則荊州可以不失;即欲使公取樊城,而另遣一大將以代公守荊州,則荊州亦可以不失。而孔明計不出此,此不得為孔明咎也,天也。關公若能聽王甫而不用潘浚,則關公可以不死;若不用糜芳、傅士仁,則關公亦可以不死。而關公又計不及此,此不得為關公咎也,天也。人欲興漢,而天不祚漢,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此回正敘得襄陽之事,下回又敘斬龐德、獲於禁之事,皆快事也。而出兵之前,乃有失火為之告凶,又有惡夢為之告變,是早為七十六回伏線也。夫為失意伏線,而伏於將失意之時不足奇,惟伏於將快意之時則深足奇。此非作者有意為如此之文,而實古來天然有如此之事。奈何今人眼光甚短,但能及寸,不能及尺,但能及尺,不能及丈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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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曹操退兵至斜谷,孔明料他必棄漢中而走,故差馬超等諸將分兵十數路,不時攻劫。〔補注前文。〕

  因此操不能久住,又被魏延射了一箭,急急班師。三軍銳氣墮盡。前隊才行,兩下火起,乃是馬超伏兵追趕。曹兵人人喪膽。操令軍士急行,曉夜奔走無停;直至京兆,方始安心。〔此時頗快人意。〕

  且說玄德命劉封、孟達、王平等攻取上庸諸郡,申耽等聞操已棄漢中而走,遂皆投降。玄德安民已定,大賞三軍,人心大悅。〔不獨當日人心大悅,即今日讀者至此,亦為之大悅。〕

  於是眾將皆有推尊玄德為帝之心;未敢徑啟,卻來稟告諸葛軍師。孔明曰:「吾意已有定奪了。」

  隨引法正等入見玄德曰:「今曹操專權,百姓無主;主公仁義著於天下,今已撫有兩川之地,可以應天順人,即皇帝位。〔孔明之意非蔑獻帝也,殆欲如唐肅宗靈武之事,尊帝為上皇耳。〕名正言順,以討國賊。事不宜遲,便請擇吉。」

  玄德大驚曰:「軍師之言差矣。劉備雖然漢之宗室,乃臣子也;若為此事,是反漢矣!」〔玄德以在上之天子為辭。〕

  孔明曰:「非也。方今天下分崩,英雄並起,各霸一方,四海才德之士舍死亡生而事其上者,皆欲攀龍附鳳,建立功名也。今主公避嫌守義,恐失眾人之望。願主公熟思之。」〔孔明以在下之人心為辭。〕

  玄德曰:「要吾僭居尊位,吾必不敢。可再商議長策。」

  諸將齊言曰:「主公若只推卻,眾心解矣!」〔上是孔明勸進,此又寫諸將進戴。〕

  孔明曰:「主公平生以義為本,未肯便稱尊號。今有荊襄、兩川之地,可暫為漢中王。」

  玄德曰:「汝等雖欲尊吾為王,不得天子明詔,是僭也。」〔不是辭王,但欲請詔。〕

  孔明曰:「今宜從權,不可拘執常理。」

  張飛大叫曰:「異姓之人皆欲為君,何況哥哥乃漢朝宗派。莫說漢中王,就稱皇帝,有何不可!」〔每到玄德謙讓處,便是張飛直叫出來。〕

  玄德叱曰:「汝勿多言!」

  孔明曰:「主公宜從權變,先進位漢中王,然後表奏天子,未為遲也。」〔操賊挾天子以令諸侯,天子之詔,乃操主之者也。故先稱王,而後奉表,乃權宜之法。〕

  玄德再三推辭不過,只得依允。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築壇于沔陽,方圓九裡,分佈五方,各設旌旗儀仗。群臣皆依次序排列。許靖、法正請玄德登壇,進冠冕璽綬訖,面南而坐,受文武官員拜賀為漢中王。〔稱得堂堂正正,與魏王加九錫不同。〕子劉禪,立為王世子。封許靖為太傅,法正為尚書令;諸葛亮為軍師,總理軍國重事。封關羽、張飛、趙雲、馬超、黃忠為五虎大將,魏延為漢中太守。其餘各擬功勳定爵。玄德既為漢中王,遂修表一道,差人齎赴許都。表曰:

  備以具臣之才,荷上將之任,總督三軍,奉辭於外;不能掃除寇難,靖匡王室,久使陛下聖教陵遲,六合之內否而未泰:惟憂反側,疢如疾首。〔先用自責。〕

  曩者董卓,偽為亂階。自是之後,群凶縱橫,殘剝海內。賴陛下聖德威臨,人臣同應,或忠義奮討,或上天降罰,暴逆並殪,以漸冰消。〔次以董卓、傕、汜之亂,以下方說曹操。〕

  惟獨曹操,久未梟除,侵擅國權,恣心極亂。臣昔與車騎將軍董承圖謀討操,機事不密,承見陷害。〔即奉衣帶詔一事,消受得一個漢中王。〕

  臣播越失據,忠義不果,〔自述起兵徐州以後之事。〕

  遂得使操窮凶極逆:主後戮殺,皇子鴆害。〔此二事足定操賊罪案。〕

  雖糾合同盟,念在奮力;懦弱不武,歷年未效。常恐殞沒,辜負國恩;寤寐永歎,夕惕若厲。〔又是自責之語。〕

  今臣群僚以為:在昔《虞書》,敦敘九族,庶明勵翼;帝王相傳,此道不廢;周監二代,並建諸姬,實賴晉、鄭夾輔之力;高祖龍興,尊王子弟,大啟九國,卒斬諸呂,以安大宗。今操惡直醜正,實繁有徒,包藏禍心,篡盜已顯;既宗室微弱,帝族無位,斟酌古式,依假權宜:上臣為大司馬、漢中王。〔以上述群下推戴之意。〕

  臣伏自三省:受國厚恩,荷任一方,陳力未效,所獲已過,不宜複忝高位,以重罪謗。〔以上自敘謙讓之懷。〕

  群僚見逼,迫臣以義。臣退惟寇賊不梟,國難未已;宗廟傾危,社稷將墜:誠臣憂心碎首之日。若應權通變,以寧靜聖朝,雖赴水火,所不得辭。輒順眾議,拜受印璽,以崇國威。〔以上又述群下複請,不得複辭之故。〕

  仰惟爵號,位高寵厚;俯思報效,憂深責重。驚怖惕息,如臨于穀。敢不盡力輸誠,獎勵六師,率齊群義,應天順時,以寧社稷。〔此又述受爵以後,當討賊自效。〕

  謹拜表以聞。

  ***

  表到許都,曹操在鄴郡聞知玄德自立漢中王,大怒曰:「織席小兒,安敢如此!吾誓滅之!」

  實時傳令,盡起傾國之兵,赴兩川與漢中王決雌雄。〔操以備為英,自青梅煮酒之時已知有今日矣,又何為而怒耶?〕

  一人出班諫曰:「大王不可因一時之怒,親勞車駕遠征。臣有一計,不須張弓只箭,令劉備在蜀自受其禍;待其兵衰力盡,只須一將往征之,便可成功。」

  操視其人,乃司馬懿也。〔仲達此時漸漸出頭。〕

  操喜問曰:「仲達有何高見?」

  懿曰:「江東孫權,以妹嫁劉備,而又乘間竊取回去;〔照應六十一回中事。〕劉備又據占荊州不還:彼此俱有切齒之恨。今可差一舌辯之士,齎書往說孫權,使興兵取荊州;劉備必發兩川之兵以救荊州。那時大王興兵去取漢川,令劉備首尾不能相救,勢必危矣。」〔不消自家費力,卻去挑撥他人。〕

  操大喜,即修書令滿寵為使,星夜投江東來見孫權。

  權知滿寵到,遂與謀士商議。張昭進曰:「魏與吳本無仇;前因聽諸葛之說詞,致兩家連年征戰不息,生靈遭其塗炭。今滿伯甯來,必有講和之意,可以禮接之。」〔獨不記二喬銅雀之事乎?是操為仇,而備乃婚姻也。〕

  權依其言,令眾謀士接滿寵入城相見。禮畢,權以賓禮待寵。寵呈上操書,曰:「吳、魏自來無仇,皆因劉備之故,致生釁隙。魏王差某到此,約將軍攻取荊州,魏王以兵臨漢川,首尾夾擊。破劉之後,共分疆土,誓不相侵。」〔玄德不肯還荊州,曹操獨肯分疆土耶?〕

  孫權覽書畢,設筵相待滿寵,送歸館舍安歇。權與眾謀士商議。顧雍曰:「雖是說詞,其中有理。〔溫州柑子四十擔,前已送過;今日之議,敢不奉承?〕今可一面送滿寵回,約會曹操首尾相擊;一面使人過江探雲長動靜,方可行事。」

  諸葛瑾曰:「某聞雲長自到荊州,劉備娶與妻室,先生一子,次生一女。其女尚幼,未許字人。〔雲長家事,卻借諸葛瑾口中補出,省筆之法。〕某願往與主公世子求婚。若雲長肯許,即與雲長計議,共破曹操;若雲長不肯,然後助曹取荊州。」〔諸葛瑾有魯肅之風。〕

  孫權用其謀,先送滿寵回許都;卻遣諸葛瑾為使,投荊州來。入城見雲長,禮畢。雲長曰:「子瑜此來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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