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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張永年反難楊修 龐士元議取西蜀(1)


  【《孟德新書》或有以其不傳為可惜者。不知兵不在書,即使其書傳,而書中之意,豈書之所能傳乎?得其書而化之,雖舊亦新;執其書而泥之,雖新亦舊。得其書中之意,則無以書為也;不得其書中之意,則又何以書為也?夫善兵者不言兵。曹操有書,而孔明無書,是以曹操之用兵不及孔明雲。

  張松暗暗把一西川欲送與曹操,曹操卻白白把一西川讓與玄德。玄德以謙得之,曹操以驕失之也。許攸狎侮曹操,而操獨能忍者,當未破袁紹之時,故氣抑而善下;張松狎侮曹操,而操不能忍者,以既破馬超之後,故志滿而易驕耳。

  文有隱而愈現者:張松之至荊州,凡子龍、雲長接待之禮,與玄德對答之言,明系孔明所教。篇中只寫子龍、只寫雲長、只寫玄德,更不敘孔明如何打點,如何指使,而令讀者心頭眼底處處有一孔明在焉。真神妙之筆。

  孔明深欲為玄德取西川,又明知張松此來是賣西川,卻教玄德只做不知,憑他挑撥,並不提起,直待張松忍耐不住,自吐衷曲。最似今之巧於貿易者,極欲買是物,偏故作不欲買之狀,直待賣者求他,然後取之。寫來真是好看。

  西川畫圖一軸,孔明在草廬時已曾取以示玄德,何待張松而後見之?曰:孔明之圖,不過形勢之大略也。張松之圖,必其險要曲折之詳備者也。大略雖已可見,而至於何處可以屯糧、何處可以伏兵,不有張松,安能知其詳哉!況將入一險峻之西川,則必有人焉為之先容,為之內應。是其得松,又不專在於得圖耳。

  玄德迎張松之計,孔明教之;而取西川之謀,則龐統主之。何也?蓋孔明欲以守荊州之責自任,而特以取川之事委之龐統也。以荊州當吳、魏之沖,苟我方入川,而吳、魏乘虛來襲,將奈之何?故劉璋之使不來,則西川不可入;荊州之守不重,則西川亦不可入。

  當劉表之迎劉備也,忌之者蔡瑁一小人耳。至於劉璋欲迎,而黃權爭之,李恢爭之,劉巴爭之,王累又以死爭之:此數人者,皆君子也。未得孔明之前,則一小人之忌,幾為其所中;兼得龐統之後,則眾君子之爭,曾不以為憂。得士者昌,於茲益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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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那進計于劉璋者,乃益州別駕,姓張,名松,字永年。其人生得額鐝頭尖,鼻僵齒露,身短不滿五尺,言語有若銅鐘。〔龐統貌醜,張松亦貌醜,可見以貌取人者,不可以相天下士。〕

  劉璋問曰:「別駕有何高見,可解張魯之危?」

  松曰:「某聞許都曹操,掃蕩中原,呂布、二袁皆為所滅,近又破馬超,天下無敵矣。主公可備進獻之物,松親往許都,說曹操興兵取漢中,以圖張魯。則魯拒敵不暇,何敢複窺蜀中耶?」〔張松看得曹操中意,誰知後來卻是不然。〕

  劉璋大喜,收拾金珠錦綺,為進獻之物,遣張松為使。松乃暗畫西川地理圖本藏之,〔畫圖為記,永年張鋪出賣西川,不誤主顧。〕

  帶從人數騎,取路赴許都。早有人報入荊州。孔明便使人入許都打探消息。〔有此一句,暗為下文伏線。〕

  卻說張松到了許都館驛中住定,每日去相府伺候,求見曹操。原來曹操自破馬超回,傲睨得志,每日飲宴,無事少出,國政皆在相府商議。張松候了三日,方得通姓名。左右近侍先要賄賂,卻才引入。〔此蘇秦所謂因鬼見帝者也。然走謁大人者,往往如此,豈獨曹操為然哉!〕

  操坐於堂上,松拜畢,操問曰:「汝主劉璋連年不進貢,何也?」

  松曰:「為路途艱難,賊寇竊發,不能通進。」

  操叱曰:「吾掃清中原,有何盜賊?」〔好言太平而惡言盜賊者,秦之趙高、宋之賈似道則然,不謂曹操亦作此語。〕

  松曰:「南有孫權,北有張魯,西有劉備,至少者亦帶甲十余萬,豈得為太平耶?」〔搶白的好。〕

  操先見張松人物猥瑣,五分不喜;又聞語言衝撞,遂拂袖而起,轉入後堂。〔曹操不以貌陋輕龐統,獨以貌陋輕張松,何也?蓋龐統諛之,而張松觸之也。〕

  左右責松曰:「汝為使命,何不知禮,一味衝撞?幸得丞相看汝遠來之面,不見罪責。汝可急急回去!」

  松笑曰:「吾川中無謅佞之人也。」〔身雖短,言則長。〕

  忽然階下一人大喝曰:「汝川中不會諂佞,吾中原豈有諂佞者乎?」

  松觀其人,單眉細眼,貌白神清。〔一俊一醜,相形好看。〕

  問其姓名,乃太尉楊彪之子楊修,字德祖,現為丞相門下掌庫主簿。此人博學能言,智識過人。松知修是個舌辯之士,有心難之。修亦自恃其才,小覷天下之士。當時見張松言語譏諷,遂邀出外面書院中,分賓主而坐,謂松曰:「蜀道崎嶇,遠來勞苦。」

  松曰:「奉主之命,雖赴湯蹈火,弗敢辭也。」

  修問:「蜀中風土何如?」

  松曰:「蜀為西郡,古號益州。路有錦江之險,地連劍閣之雄。回還二百八程,縱橫三萬餘裡。雞鳴犬吠相聞,市井閭閻不斷。田肥地茂,歲無水旱之憂;國富民豐,時有管弦之樂。所產之物,阜如山積。天下莫可及也!」〔張鬆口中誇示之語,亦抵得一幅畫圖。〕

  修又問曰:「蜀中人物如何?」

  松曰:「文有相如之賦,武有伏波之才;醫有仲景之能,卜有君平之隱。九流三教,出乎其類,拔乎其萃者,不可勝記,豈能盡數!」〔既誇地靈,又誇人傑。〕

  修又問曰:「方今劉季玉手下,如公者還有幾人?」

  松曰:「文武全才,智勇足備,忠義慷慨之士,動以百數。如松不才之輩,車載斗量,不可勝記。」〔既誇先賢,又誇時俊。〕

  修曰:「公近居何職?」

  松曰:「濫充別駕之任,甚不稱職。敢問公為朝廷何官?」

  修曰:「現為丞相府主簿。」

  松曰:「久聞公世代簪纓,何不立於廟堂,輔佐天子,乃區區作相府門下一吏乎?」〔孔融稱楊彪四世清德,而其子乃為曹操所用。且操曾執辱楊彪,而修曾不以為嫌,宜其為松笑耳。〕

  楊修聞言,滿面羞慚,強顏而答曰:「某雖居下寮,丞相委以軍政錢糧之重,早晚多蒙丞相教誨,極有開發,故就此職耳。」〔不曰附操之勢,而曰服操之才,亦是勉強支吾之語。〕

  松笑曰:「松聞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達孫、吳之機,專務強霸而居大位,安能有所教誨,以開發明公耶?」〔既笑楊修,又笑曹操,妙甚,惡甚。〕

  修曰:「公居邊隅,安知丞相大才乎?吾試令公觀之。」

  呼左右於篋中取書一卷,以示張松。松觀其題曰《孟德新書》。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要法。〔曹操以兵為書,張松又以言為兵。〕

  松看畢,問曰:「公以此為何書耶?」

  修曰:「此是丞相酌古准今,仿《孫子》十三篇而作。〔若仿十三篇,便不得謂之「新書」。〕公欺丞相無才,此堪以傳後世否?」

  松大笑曰:「此書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誦,何為新書?此是戰國時無名氏所作,曹丞相盜竊以為己能,止好瞞足下耳!」〔今之盜竊他人文字以為己有者,恨不令張永年見之。〕

  修曰:「丞相秘藏之書,雖已成帖,未傳於世。公言蜀中小兒暗誦如流,何相欺乎?」

  松曰:「公如不信,吾試誦之。」

  遂將《孟德新書》,從頭至尾,朗誦一遍,並無一字差錯。〔不是曹操蹈襲他人文,卻是曹操之文,被張松蹈襲去了。〕

  修大驚曰:「公過目不忘,真天下奇才也!」

  後人有詩贊曰:

  古怪形容異,清高體貌疏。
  語傾三峽水,目視十行書。
  膽量魁西蜀,文章貫太虛。
  百家並諸子,一覽更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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