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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劉玄德攜民渡江 趙子龍單騎救主(1)


  【前孔明教劉琦,是走為上計;今教玄德,亦是走為上計。然劉琦之走得免于難,玄德之走幾不免於難,其故何也?則皆玄德不忍之心為之累耳。若非不忍于劉表,則可以不走;若非不忍于劉琮,則又可以不走。即走矣,若非不忍于百姓,則猶可以輕於走,捷於走,脫然於走。其走而及於難者,乃玄德之過於仁,而非孔明之疏于計也。

  蔡氏之死,天不假手于玄德;劉琮之死,天不假手于劉琦:而殺之者乃是曹操,此造物者之巧也。然操于張繡之降則不殺,于張魯之降則不殺,即于袁譚之初降而未叛,則亦不遽殺;而獨于劉琮母子,則必殺之而後己,其故何居?曰:琮之意在永保荊州,失之則悔,悔則必怨,怨則舊臣之未降者或將嚧枯燼以複燃,則可慮者一;即其臣之已降者見故主尚在,亦將懷二心以圖我,則可慮者二;且操方欲下江南,而琮或複與琦合,將結劉備以為我肘腋之患,則可慮者三。操之籌此至熟矣,琮即欲不死,豈可得哉?

  檀溪之役,子龍以三百人而不能救玄德;長阪之役,子龍以一單騎而獨能救阿斗:事之不可知者也。關公之保二夫人,曆過五關,而皆得無恙;子龍之保二夫人,止過長阪,而不能兩全;又事之不可知者也。或謂檀溪不關龍馬之力,當陽亦豈虎將之功,天也,非人也;我謂關公盡事兄之節,子龍竭救主之忠,天也,亦人也。玄德棄荊州,既失其地利,猶幸邀天之佑,得人之助爾。

  孫策之知太史慈,不以新降而疑其詐;玄德之信子龍,不以臨難而疑其違:一則投契于一時,一則孚信於平日也。大約文字之妙,多在逆翻處。不有糜芳之告,翼德之疑,則玄德之識不奇,子龍之忠亦不顯。《三國》敘事之法,往往善於用逆,所以絕勝他書。

  文有伏線之妙:玄德之取長沙,魏延之救黃忠,尚隔數回,而此處襄陽城外,早有一魏延忽然而來,忽然而去;在此時初無補于玄德,初無益於襄陽,而孰知預為後日之用,真奇事奇文。

  徐氏以不死報夫仇,糜氏以一死全夫嗣:皆賢妻也。吳夫人臨死,托壯子於良臣;糜夫人臨死,托幼子于猛將:皆賢母也。然死更難於不死;臨難之托子,更難於平時之托子:則糜夫人之賢,又在東吳兩婦之上。

  凡敘事之難,不難在聚處,而難在散處。如當陽長阪一篇:玄德與眾將及二夫人並阿斗,東三西四,七斷八續,詳則不能加詳,略又不可偏略,庸筆至此,幾於束手。今作者將糜芳中箭,在玄德眼中敘出;簡雍著槍,糜竺被縛,在趙雲眼中敘出;二夫人棄車步行,在簡雍口中敘出;簡雍報信,在翼德口中敘出;甘夫人下落,則借軍士口中詳之;糜夫人及阿斗下落,則借百姓口中詳之:歷落參差,一筆不忙,一筆不漏。又有旁筆,寫秋風,寫秋夜,寫曠野哭聲,將數千兵及數萬百姓無不點綴描畫。予嘗讀《史記》,至項羽垓下一戰,寫項羽、寫虞姬、寫楚歌、寫九裡山、寫八千子弟、寫韓信調軍、寫眾將十面埋伏、寫烏江自刎,以為文章紀事之妙,莫有奇於此者;及見《三國》當陽長阪之文,不覺歎龍門之複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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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張飛因關公放了上流水,遂引軍從下流殺將來,截住曹仁混殺。忽遇許褚,便與交鋒。許褚不敢戀戰,奪路走脫。張飛趕來,接著玄德、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劉封、糜芳已安排船隻等候,遂一齊渡河,盡望樊城而去,孔明教將船筏放火燒毀。〔水上之火,又其餘事。〕

  卻說曹仁收拾殘軍,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見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操大怒曰:「諸葛村夫,安敢如此!」

  催動三軍,漫山塞野,盡至新野下寨。傳令軍士一面搜山,一面填塞白河。令大軍分作八路,一齊去取樊城。〔前是五隊,今變作八路。〕

  劉曄曰:「丞相初至襄陽,必須先買民心,今劉備盡遷新野百姓入樊城,若我兵徑進,二縣為齏粉矣。不如先使人招降劉備。備即不降,亦可見我愛民之心;〔此句是正意。〕若其來降,則荊州之地,可不戰而定也。」〔此句是陪說。〕

  操從其言,便問:「誰可為使?」

  劉曄曰:「徐庶與劉備至厚,今現在軍中,何不命他一往?」

  操曰:「他去恐不復來。」

  曄曰:「他若不來,貽笑於人矣。丞相勿疑。」〔前者賺徐庶,程昱料其必來;今者遣徐庶,劉曄料其必返:前後相映。〕

  操乃召徐庶至,謂曰:「我本欲踏平樊城,奈憐眾百姓之命。公可往說劉備,如肯來降,免罪賜爵;若更執迷,軍民共戮,玉石俱焚。吾知公忠義,故特使公往。願勿相負。」〔明知備之不降而招之,又明知庶之不勤備降而遣之,皆詐也,不過先禮後兵,以示虛惠于百姓耳。〕

  徐庶受命而行。至樊城,玄德、孔明接見,共訴舊日之情。庶曰:「曹操使庶來招降使君,乃假買民心也,今彼分兵八路,填白河而進。樊城恐不可守,宜速作行計。」〔不待徐庶教之行,而孔明之行計已定矣。〕

  玄德欲留徐庶。庶謝曰:「某若不還,恐惹人笑。今老母已喪,抱恨終天。身雖在彼,誓不為設一謀,公有臥龍輔佐,何愁大業不成?庶請辭。」〔若無臥龍輔佐,此時徐庶亦不留乎?或曰:徐庶,孝子也,母雖死而墳墓在焉,故不敢絕操耳。〕

  玄德不敢強留。

  徐庶辭回,見了曹操,言玄德並無降意。操大怒,即日進兵。玄德問計于孔明。孔明曰:「可速棄樊城,取襄陽暫歇。」〔本意在襄陽,孰知下文偏不是襄陽。〕

  玄德曰:「奈百姓相隨許久,安忍棄之?」

  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願隨者同去,不願者留下。」

  先使雲長往江岸整頓船隻,令孫乾、簡雍在城中揚聲曰:「今曹兵將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願隨者,便同過江。」〔若使此時不告百姓,潛師宵遁,則後來必不為曹操所追及矣。〕

  兩縣之民,齊聲大呼曰:「我等雖死,亦願隨使君!」〔此之謂人和。〕

  即日號泣而行,扶老攜幼,將男帶女,滾滾渡河,兩岸哭聲不絕。玄德於船上望見,大哭曰:「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

  欲投江而死,〔或曰,玄德之欲投江,與曹操之買民心,一樣都是假處。然曹操之假,百姓知之;玄德之假,百姓偏不以為假。雖同一假也,而玄德勝曹操多矣。〕

  左右急救止。聞者莫不痛哭。船到傍岸,回顧百姓,有未渡者,望南而哭。玄德急令雲長催船渡之,方才上馬。〔不攜百姓則已,既已攜之,豈可攜其半而棄其半?則催船急渡,乃必然之勢也。〕

  行至襄陽東門,只見城上遍插旌旗,壕邊密佈鹿角,玄德勒馬大叫曰:「劉琮賢侄,吾但欲救百姓,並無他念。可快開門。」〔亦以百姓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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