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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國賊行兇殺貴妃 皇叔敗走投袁紹(1)


  【嘗詠唐人吊馬嵬詩曰:「可憐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其言可謂悲矣。然楊妃之死,死于其兄之誤國;董妃之死,死于其兄之愛君。夫以兄之罪而殺楊妃,今人猶為之惋惜;況以兄之忠而殺董妃,能不為之悼歎乎哉!吾以為董妃之冤,冤於太真;則獻帝之痛,更痛于玄宗矣。

  以天子之尊,而束縛於權臣,不得已耳;以方伯之重,而牽制于小兒,亦不得已耶?衣帶詔之事既聞,董貴妃之事甚慘,正忠臣肝腦塗地之秋、義士發憤立功之日;而乃遷延歲月,坐失機會。天子不能保其嬪妃,諸侯且欲戀其家室。己之幼子有疾,猶然系懷;君之孕嗣遭殃,不為動念:以四世三公代食漢祿者,反不如一醫生之盡節,良可歎也!

  讀徐文長《四聲猿》,有禰衡罵曹操一篇文字,將禰衡死後之事,補罵一番,殊為痛快。今恨不將陳琳檄後之事,再教陳琳補罵一番也。雖然,惟無瑕者可以戮人。袁紹不奉天子之命,而襲取冀州,欺韓馥,又賣公孫瓚,其罪一;傕、泛之亂,不聞勤王,其罪二;袁術僭號而不能討,及術歸帝號而又欲近之,其罪三。為紹計者,恐我盡言以責操,而操亦盡言以責我,故一罵之後,不復更罵耳。昔齊桓公挾天子以令諸侯,行權力而假仁義。聶北之救,坐視邢亡;楚丘之封,直待衛滅。又兄弟姊妹之間多慚德焉。是以其責楚也,不責其僭稱王號,吞併諸姬,而但問以包茅不質、昭王不復。舍其大而責其小,舍其近而責其遠,其同此意也夫?

  田豐首欲緩戰,今欲急戰;前則無隙可伺,今則有虛可乘:審時劫而為謀,惜袁紹之不能用耳。然吾怪郭圖、審配獨無一言,何也?蓋二人與田豐不和。故前者豐不欲戰,二人以宜戰之說爭之;今者豐既欲戰,二人更不以宜戰之說助之:但從自己門戶起見,不從國家大事起見,古來朋黨之害,往往坐此。唐有牛、李之互持,宋有朔、洛、蜀之角立,朝廷且受其患,況袁紹一隅之主乎?

  為天下者不顧家。玄德前敗于呂布,遂棄妻小而不顧;今敗於曹操,又棄妻小而不顧。與高祖委呂後於項羽,正複相同。彼袁紹室家情重,戀戀小兒,豈得為成大事之人!

  袁紹與玄德三番相見:第一次在虎牢,第二次在盤河,第三次在冀州。玄德于袁紹三番求救:第一次鄭玄作柬,第二次自己致書,第三次單騎親往。紹則前倨而後恭,備亦昔疏而今密,非紹之賢而納備,乃備之急而投紹耳。前乎此者,依託呂布,又依託曹操;後乎此者,依託劉表,又依託孫權。煢煢一身,常為客子,然則備之為君,殆在《旅》之六五雲。

  操之敵紹,能以寡勝眾;備之敵操,不能以寡勝眾。是備之用兵,不如操矣。然為將之道,在能用兵;為君之道,不在能用兵,而在能用用兵之人。備之所以敗者,以此時未遇諸葛亮耳。未遇諸葛,雖關、張之勇無所用之;既遇諸葛,雖曹操之智不能當之。而諸葛不為操所得,獨為備所得,善乎唐太宗之論操曰:「一將之智有餘,萬乘之才不足。」

  韓信善將兵,一將之智也;高祖不善將兵,而善將將,萬乘之才也。豈非操之用兵則勝於備,而用人則遜於備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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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曹操見了衣帶詔,與眾謀士商議,欲廢卻獻帝,更擇有德者立之。程昱諫曰:「明公所以能威震四方,號令天下者,以奉漢家名號故也。今諸侯未平,遽行廢立之事,必起兵端矣。」

  操乃止。〔操賊幾為董卓所為,而卒未為者,以自己曾討董卓故也。〕

  只將董承等五人並其全家老小,押送各門處斬。死者共七百餘人。城中官民見者,無不下淚。〔不特當日見者下淚,即今日讀者亦為酸鼻。〕

  後人有詩歎董承曰:

  密詔傳衣帶,天言出禁門。
  當年曾救駕,此日更承恩。
  憂國成心疾,除奸入夢魂。
  忠貞千古在,成敗複誰論。

  又有歎王子服等四人詩曰:

  書名尺素矢忠謀,慷慨思將君父酬。
  赤膽可憐捐百口,丹心自是足千秋。

  且說曹操既殺了董承等眾人,怒氣未消,遂帶劍入宮,來弒董貴妃。〔咄咄怪事。〕

  貴妃乃董承之妹,帝幸之,已懷孕五月。〔補敘貴妃一筆。〕

  當日帝在後宮,正與伏皇后私論董承之事至今尚無音耗。〔點綴,好。〕

  忽見曹操帶劍入宮,面有怒容,帝大驚失色。〔宰相面有怒容,而天子大驚失色,豈不奇絕。〕

  操曰:「董承謀反,陛下知否?」

  帝曰:「董卓已誅矣。」〔操言董承,而帝故意誤言董卓,蓋操乃今日之董卓也。帝意不在卓,殆暗指操耳。帝亦善於詞令。〕

  操大聲曰:「不是董卓!是董承!」

  帝戰慄曰:「朕實不知。」〔嘗讀《左傳.周鄭交質》篇「王曰無之」句,為之一歎;今獻帝「朕實不知」四字,正複相似。○此時宰相儼如問官,天子竟似罪人矣。〕

  操曰:「忘了破指修詔耶?」

  帝不能答。〔手跡既真,口詞難賴。〕

  操叱武士擒董妃至。帝告曰:「董妃有五月身孕,望丞相見憐!」〔帝因孕而欲求免其身。〕

  操曰:「若非天敗,吾已被害。豈得複留此女為吾後患!」

  伏後告曰:「貶於冷宮,待分娩了,殺之未遲。」〔後度不能免其身,但求全其孕。○宰相作色,帝后哀求,皆絕奇之事。〕

  操曰:「欲留此逆種為母報仇乎?」〔天子之嗣,乃曰「逆種」,是何言歟!〕

  董妃泣告曰:「乞全屍而死,勿令彰露。」〔妃度身、孕俱不能免,但泣求全屍矣。可憐可恨,令我不忍注目。〕

  操令取白練至面前。〔因乃兄列名于白絹,遂使其妹畢命于白練。〕

  帝泣謂妃曰:「卿於九泉之下,勿怨朕躬!」〔何言之痛也,讀者能不鼻酸而髮指否?〕

  言訖,淚下如雨。伏後亦大哭。操怒曰:「猶作兒女態耶!」叱武士牽出,勒死于宮門之外。〔巍巍至尊,不能庇一女子,真天翻地覆時也。〕

  後人有詩歎董妃曰:

  春殿承恩亦枉然,傷哉龍種並時捐。
  堂堂帝主難相救,掩面徒看淚湧泉。

  操諭監宮官曰:「今後但有外戚宗族,不奉吾旨,輒入宮門者,斬,守禦不嚴,與同罪。」〔為後文伏完事露伏筆。〕

  又撥心腹人三千充御林軍,令曹洪統領,以為防察。〔獻帝此時如坐牢獄中。〕

  操謂程昱曰:「今董承等雖誅,尚有馬騰、劉備亦在此數,不可不除。」

  昱曰:「馬騰屯軍西涼,未可輕取,但當以書慰勞,勿使生疑,誘入京師圖之可也。〔為後誘出馬騰伏筆。〕

  劉備現在徐州,分佈掎角之勢,亦不可輕敵。〔以上將馬、劉二人並說。〕

  況今袁紹屯兵官渡,常有圖許都之心。若我一旦東征,劉備勢必求救於紹。紹乘虛來襲,何以當之?」〔放下馬騰,專策劉備;又因劉備,轉策袁紹。〕

  操曰:「非也。備乃人傑也,今若不擊,待其羽翼既成,急難圖矣。袁紹雖強,事多懷疑不決,何足憂乎!」〔操以玄德為英雄,不以本初為英雄,正與青梅煮酒時談論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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