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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禰正平裸衣罵賊 吉太醫下毒遭刑(3)


  人報黃祖斬了禰衡。〔此事不用實敘,只在使者口中虛寫,省筆。〕

  表問其故,對曰:「黃祖與禰衡共飲,皆醉。祖問衡曰:『君在許都有何人物?』衡曰:『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除此二人,別無人物。』祖曰:『似我何如?』衡曰:『汝似廟中之神,雖受祭祀,恨無靈驗。』祖大怒曰:『汝以我為土木偶人耶!』〔衡之視人,不是死屍,即是木偶,所以取禍。〕

  遂斬之。衡至死,罵不絕口。」〔此非黃祖殺之,而劉表殺之;亦非劉表殺之,而曹操殺之也。〕

  劉表聞衡死,亦嗟呀不已,令葬于鸚鵡洲邊。後人有詩歎曰:

  黃祖才非長者儔,禰衡喪首此江頭。
  今來鸚鵡洲邊過,惟有無情碧水流。

  卻說曹操知禰衡受害,笑曰:「腐儒舌劍,反自殺矣!」〔不說自己殺,又不說別人殺他,反說他自殺,奸雄之極。〕

  因不見劉表來降,便欲興兵問罪。荀彧諫曰:「袁紹未平,劉備未滅,而欲用兵江漢,是猶舍心腹而顧手足也。可先滅袁紹,後滅劉備,江漢可一掃而平矣。」

  操從之。〔以上按下荊州一邊,以下再敘許都一邊。〕

  且說董承自劉玄德去後,日夜與王子服等商議,無計可施。建安五年元旦朝賀,見曹操驕橫愈甚,感憤成疾。〔將敘元宵飲酒,先敘元旦染病。老泉詩曰:「佳節每從愁裡過,壯士猶傍醉中來。」正與此合。〕

  帝知國舅染病,令隨朝太醫前去醫治。此醫乃洛陽人,姓吉,名太,字稱平,人皆呼為吉平,當時名醫也。平到董承府用藥調治,旦夕不離,常見董承長籲短歎,不敢動問。〔但知其身病,不知其心病也。〕

  時值元宵,吉平辭去,承留住,二人共飲。飲至更餘,承覺困倦,就和衣而睡。〔前二十回中隱幾而臥,乃是日裡,今和衣而睡,乃是夜間。前因隔夜未眠,此因病後困倦。寫得有情有景。〕

  忽報王子服等四人至,承出接入。服曰:「大事諧矣!」

  承曰:「願聞其說。」

  服曰:「劉表結連袁紹,起兵五十萬,共分十路殺來。〔快暢之極。〕

  馬騰結連韓遂,起西涼軍七十二萬,從北殺來。〔快暢之極。〕

  曹操盡起許昌兵馬,分頭迎敵,城中空虛。若聚五家僮僕,可得千餘人。乘今夜府中大宴,慶賞元宵,將府圍住,突入殺之,不可失此機會!」〔更快暢之極。〕

  承大喜,即喚家奴各人收拾兵器,自己披掛綽槍上馬,〔疾至此有起色矣。〕

  約會都在內門前相會,同時進兵。夜至一鼓,眾兵皆到。董承手提寶劍,徒步直入,見操設宴後堂,大叫:「操賊休走!」

  一劍剁去,隨手而倒。〔一路看來,竟似真有此快事,何其天從人願至於如此之易也?〕

  霎時覺來,乃南柯一夢,〔半晌歡喜,讀至此句,不覺掃興。〕口中猶罵「操賊」不止。吉平向前叫曰:「汝欲害曹公乎?」

  承驚懼不能答。〔楚莊王將有所謀,必屏人獨寢,恐夢中漏言,正為此也。〕

  吉平曰:「國舅休慌。某雖醫人,未嘗忘漢。某連日見國舅嗟歎,不敢動問。恰才夢中之言,已見真情,幸勿相瞞。倘有用某之處,雖滅九族,亦無後悔!」〔滿朝文武,不及此一醫生多矣。〕

  承掩面而哭曰:「只恐汝非真心。」

  平遂咬下一指為誓。〔獻帝刺指寫詔,吉平咬指為誓,二指正複應。〕

  承乃取出衣帶詔,令平視之,且曰:「今之謀望不成者,乃劉玄德、馬騰各自去了,無計可施,因此感而成疾。」〔至此方說出真正病源。〕

  平曰:「不消諸公用心。操賊性命,只在某手中。」〔今日醫生之手,皆如此之可畏。〕

  承問其故。

  平曰:「操賊常患頭風,痛入骨髓,才一舉發,便召某醫治。如早晚有召,只用一服毒藥,必然死矣。何必舉刀兵乎?」〔一貼藥勝是百萬兵。〕

  承曰:「若得如此,救漢朝社稷者,皆賴君也!」〔方是真正良醫,不但醫董承身病,並醫董承心病;不但醫承心病,且醫獻帝心病矣。〕

  時吉平辭歸,承心中暗喜,步入後堂。忽見家奴秦慶童同侍妾雲英,在暗處私語,承大怒,喚左右捉下,欲殺之。夫人勸免其死,〔夫人大是誤事。〕各人杖脊四十,將慶童鎖于冷房。慶童懷恨,夤夜將鐵鎖扭斷,跳牆而出,徑入曹操府中,告有機密事。〔前十回中馬宇為家僮所首,此處董承亦同為家僮所首。前略後詳,事雖同而文各異。〕

  操喚入密室問之。慶童雲:「王子服、吳子蘭、種輯、吳碩、馬騰五人,〔只說得五人,妙。〕在家主府中商議機密,必然是謀丞相。家主將出白絹一段,不知寫道甚的。近日吉平咬指為誓,我也曾見。」〔秦慶童口中,妙在說得不明不白。但見白絹,不見血詔;但知寫字咬指,不知所議謂何。正如斷碑之文,不甚可讀,而以意度之,自能猜測而得也。〕

  曹操藏匿慶童於府中,董承只道逃往他方去了,也不追尋。

  次日,曹操詐患頭風,召吉平用藥。平自思曰:「此賊合休!」

  暗藏毒藥入府。〔操之意是假病,平之醫亦是假醫。〕

  操臥於床上,令平下藥。平曰:「此病可一服即愈。」〔自然不消第二服。〕

  教取藥罐,當面煎之。藥已半幹,平已暗下毒藥,親自送上。操知有毒,故意遲延不服。平曰:「乘熱服之,少汗即愈。」〔水二鐘,薑三片,滓不再煎。〕

  操起曰:「汝既讀儒書,必知禮義。君有疾飲藥,臣先嘗之;父有疾飲藥,子先嘗之。汝為我心腹之人,何不先嘗而後進?」〔先嘗則不能進矣。〕

  平曰:「藥以治病,何用人嘗?」

  平知事已泄,縱步向前,扯住操耳而灌之。操推藥潑地,磚皆迸裂。操未及言,左右已將吉平執下。〔事雖未成,而吉平之勇過於鱄諸矣。〕

  操曰:「吾豈有疾,特試汝耳!汝果有害我之心!」

  遂喚二十個精壯獄卒,執平至後園拷問。〔此是一拷吉平。〕

  操坐於亭上,將平縛倒於地。吉平面不改容,略無懼怯。〔想其懷藥入府時,已置死生於度外。〕

  操笑曰:「量汝是個醫人,安敢下毒害我?必有人唆使你來。你說出那人,我便饒你。」

  平叱之曰:「汝乃欺君罔上之賊,天下皆欲殺汝,豈獨我乎!」〔絕似施全對秦檜語。〕

  操再三磨問,平怒曰:「我自欲殺汝,安有人使我來?〔先說人皆欲殺,不獨是我;又說我自欲殺,更不關人。若論有人指使,則天下人皆使我來;若論無人指使,則更無一人使我來也。〕今事不成,惟死而已!」

  操怒,教獄卒痛打。打到兩個時辰,皮開肉裂,血流滿階。操恐打死無可對證,令獄卒揪去靜處,權且將息。〔惡極。〕

  傳令次日設宴,請眾大臣飲酒。惟董承託病不來。王子服等皆恐操生疑,只得俱至。〔一人因恐而不來,數人因恐而皆至。〕

  操于後堂設席。酒行數巡,曰:「筵中無可為樂,我有一人,可為眾官醒酒。〔吉平善用表汗湯,今操用他為醒酒湯。〕教二十個獄卒,與吾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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