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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5)


  憲曰:「布只戀妻子,視吾等如草芥。」

  續曰:「軍圍城下,水繞壕邊,吾等死無日矣!」〔然則水可吊也,馬何可賀?〕

  憲曰:「布無仁無義,我等棄之而走,何如?」

  續曰:「非丈夫也。不若擒布獻曹公。」〔一個商量要走,一個決計要擒,敘法又參差又次序。〕

  侯成曰:「我因追馬受責,而布所倚恃者,赤兔馬也。〔因馬想到馬。〕汝二人果能獻門擒布,吾當先盜馬去見曹公。」〔因盜馬想到盜馬。○侯成馬後槽人不曾盜得,呂布馬侯成反要盜去,奇幻。〕

  三人商議定了。〔三人者,或則托其防護妻小,或則賴其引兵接應,皆布之心腹也。而布卒死於此三人之手,異哉。○回思呂布「同謀伐吾」一語,竟是出口成讖。〕

  是夜侯成暗至馬院,盜了那匹赤兔馬,〔張飛奪馬是一百五十匹,後槽偷馬是一十五匹,今侯成盜馬卻只一匹。〕飛奔東門來。〔東門無水故也。〕

  魏續便開門放出,卻佯作追趕之狀。〔若真追轉,呂布也該飲酒賀喜。〕

  侯成到曹操寨,獻上馬,〔侯成馬不曾獻與玄德,呂布馬反先獻與曹操,奇幻。〕備言宋憲、魏續插白旗為號,準備獻門。〔濮陽城中白旗是詐,下邳城上白旗是真。○白旗之說,前三人商議時所畫之策。乃卻於此處補出。〕

  曹操聞此信,便押榜數十張,射入城去。〔一則惑其軍心,一則暗約未宋、魏二人。○前陳登射書,今曹操射榜;陳登書連射三封,曹操榜又連射數十:正相對成趣。〕

  其榜曰:

  大將軍曹,特奉明詔,征伐呂布。如有抗拒大軍者,破城之日,滿門誅戮。上至將校,下至庶民,有能擒呂布來獻,或獻其首級者,重加官賞。為此榜諭,各宜知悉。

  〔前敘陳登書用暗補法,今敘曹操榜卻明寫其詞,都好。〕

  次日平明,城外喊聲震地。呂布大驚,提戟上城,各門點視,責駡魏續走透侯成,失了戰馬,欲待治罪。城下曹兵望見城上白旗,竭力攻城,布只得親自抵敵,從平明直打到日中。曹兵稍退,〔此時宋、魏二人不即獻門者,懼布之勇也。〕布少憩門樓,〔此門樓其即白門樓耶?〕

  不覺睡著在椅上。〔既非酒醉,何便睡著?〕

  宋憲趕退左右,先盜其畫戟,〔侯成盜馬,宋憲盜戟,正相對。○被責者侯成,而首欲擒布者,反是魏續;首謀者魏續,而先盜戟者,反是宋憲:敘得參差變幻。〕便與魏續一齊動手,將呂布繩纏索綁,緊緊縛住。〔不意呂布竟被縛於二人。夫非二人之能縛布也,布實自縛于其妻妾耳。○「緊緊」二字,對後「縛太急」句。〕

  布從睡夢中驚醒,急喚左右,卻都被二人殺散,把白旗一招,曹兵齊至城下。魏續大叫:「已生擒呂布矣!」

  夏侯淵尚未信,宋憲在城上擲下呂布畫戟來,〔典韋之死,雙戟先亡;呂布之擒,一戟先落。〕大開城門,曹兵一擁而入。高順、張遼在西門,水圍難出,為曹兵所擒。陳宮奔至南門,為徐晃所獲。

  曹操入城,即傳令退了所決之水,出榜安民。〔敘事周。〕

  一面與玄德同坐白門樓上。關、張侍立於側,提過擒獲一干人來。呂布雖然長大,卻被繩索捆作一團。〔真如細布。〕

  布叫曰:「縛太急,乞緩之!」〔既已被縛,何爭緩急。〕

  操曰:「縛虎不得不急。」〔陳登說他是鷹,曹操偏說他是虎。〕

  布見侯成、魏續、宋憲皆立於側,乃謂之曰:「我待諸將不薄,汝等何忍皆反?」

  憲曰:「聽妻妾言,不聽將計,何謂不薄?」〔責備得是。〕

  布默然。〔其實沒得說。〕

  須臾,眾擁高順至。操問曰:「汝有何言?」

  順不答。〔亦好。〕

  操怒,命斬之。徐晃解陳宮至。操曰:「公台別來無恙!」〔輕薄語。〕

  宮曰:「汝心術不正,吾故棄汝!」

  操曰:「吾心不正,公又奈何獨事呂布?」〔亦責備得不差。〕

  宮曰:「布雖無謀,不似你詭詐奸險。」

  操曰:「公自謂足智多謀,今竟何如?」〔好嘲笑。〕

  宮顧呂布曰:「恨此人不從吾言!若從吾言,未必被擒也。」

  操曰:「今日之事,當如何?」〔問得惡。〕

  宮大聲曰:「今日有死而已!」〔操如此問,宮必如此答。使操而有良心者,念其昔日活我之恩,若竟釋之;釋之而不降,則竟縱之;縱之而彼又來圖我,而又獲之,然後聽其自殺: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而操非其倫也。〕

  操曰:「公如是,奈公之老母妻子何?」〔又問得惡。○中牟縣初遇時,曾談及老母妻子,此處遙應前文。〕

  宮曰:「吾聞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於天下者,不絕人之祀。老母妻子之存亡,亦在於明公耳。吾身既被擒,請即就戮,並無掛念。」〔並無一弱語。〕

  操有留戀之意。〔假惺惺。不記前城上射箭時,發狠要殺之耶?〕

  宮徑步下樓,左右牽之不住。〔硬漢。〕

  操起身,泣而送之,〔假惺惺。〕宮並不回顧。〔硬漢。〕

  操謂從者曰:「即送公台老母妻子回許都養老。怠慢者斬。」〔一味權詐。○諄諄母妻,亦為卷中殺妻戀妻等事作餘波。〕

  宮聞言,亦不開口,伸頸就刑。〔硬漢。〕

  眾皆下淚。操以棺槨盛其屍,葬于許都。〔宮初獲操而不殺,客店欲殺而不果,宮之活操者再矣。而操不一活之,操真狠人哉。〕

  後人有詩歎之曰:

  生死無二志,丈夫何壯哉!
  不從金石論,空負棟樑材。
  輔主真堪敬,辭親實可哀。
  白門身死日,誰肯似公台?

  方操送宮下樓時,佈告玄德曰:「公為坐上客,布為階下囚,何不發一言而相寬乎?」〔宮何硬,布何軟。〕

  玄德點頭。

  及操上樓來,布叫曰:「明公所患,不過於布,布今已服矣。公為大將,布副之,天下不難定也。」〔布言如此,備愈不肯出言相寬矣。〕

  操回顧玄德曰:「何如?」〔操意已動。〕

  玄德答曰:「公不見丁建陽、董卓之事乎?」〔妙極,似為操語。〕

  布目視玄德曰:「是兒最無信者!」〔聊以效顰。〕

  操令牽下樓縊之。

  布回顧玄德曰:「大耳兒!不記轅門射戟時耶?」〔即不轅門射戟,備未必死。操則負宮,備不為負布。〕

  忽一人大叫曰:「呂布匹夫!死則死耳,何懼之有!」〔未罵曹操,先罵呂布;未說自己不怕死,先罵呂布怕死:大是妙人。〕

  眾視之,乃刀斧手擁張遼至。〔寫呂布、陳宮、張遼、高順陸續擒至,各有一樣身分。〕

  操令將呂布縊死,然後梟首。後人有詩歎曰:

  洪水滔滔淹下邳,當年呂布受擒時。
  空余赤兔馬千里,漫有方天戟一枝。
  縛虎望寬今太懦,養鷹休飽昔無疑。
  戀妻不納陳宮諫,枉罵無恩大耳兒。

  又有詩論玄德曰:

  傷人餓虎縛體寬,董卓丁原血未幹。
  玄德既知能啖父,爭如留取害曹瞞?

  卻說武士擁張遼至。操指遼曰:「這人好生面善。」

  遼曰:「濮陽城中曾相遇,如何忘卻?」

  操笑曰:「你原來也記得!」

  遼曰:「只是可惜!」〔奇語忽發。〕

  操曰:「可惜甚的?」

  遼曰:「可惜當日火不大,不曾燒死你這國賊!」〔因今日之水,提起昔日之火,妙甚。〕

  操大怒曰:「敗將安敢辱吾!」

  拔劍在手,親自來殺張遼。〔不覺露恨惡身。〕

  遼全無懼色,引頸待殺。〔所謂「死則死耳,何懼之有」?〕

  曹操背後,一人攀住臂膊,一人跪於面前,說道:「丞相且莫動手!」

  正是:

  乞哀呂布無人救,罵賊張遼反得生。

  畢竟救張遼的是誰,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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