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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向觀察升官哭友 鮑廷璽喪父娶妻(2)


  過了半年有餘,一日,金次福走來請鮑老太說話。鮑廷璽就請了在堂屋裡坐著,進去和母親說了。鮑老太走了出來,說道:「金師父,許久不見。今日甚麼風吹到此?」金次福道:「正是。好久不曾來看老太,老太在家享福。你那行頭而今換了班子穿著了?」老太道:「因為班子在城裡做戲,生意行得細,如今換了一個文元班,內中一半也是我家的徒弟,在盱眙、天長這一帶走。他那裡鄉紳財主多,還賺的幾個大錢。」金次福道:「這樣,你老人家更要發財了。」當下吃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今日有一頭親事來作成你家廷璽,娶過來倒又可以發個大財。」鮑老太道:「是那一家的女兒?」

  金次福道:「這人是內橋胡家的女兒。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門,起初把他嫁了安豐典管當的王三胖。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這堂客才得二十一歲,出奇的人才,就上畫也是畫不就的。因他年紀小,又沒兒女,所以娘家主張著嫁人。這王三胖丟給他足有上千的東西。大床一張,涼床一張,四箱、四櫥。箱子裡的衣裳盛的滿滿的,手也插不下去。金手鐲有兩三付,赤金冠子兩頂。真珠、寶石,不計其數。還有兩個丫頭,一個叫做荷花,一個叫做採蓮,都跟著嫁了來。你若娶了他與廷璽,他兩人年貌也還相合,這是極好的事。」

  一番話,說得老太滿心歡喜,向他說道:「金師父,費你的心!我還要托我家姑爺出去訪訪;訪的確了,來尋你老人家做媒。」金次福道:「這是不要訪的,──也罷,訪訪也好。我再來討回信。」說罷,去了。鮑廷璽送他出去。到晚,他家姓歸的姑爺走來,老太一五一十,把這些話告訴他,托他出去訪。歸姑爺又問老太要了幾十個錢帶著,明日早上去吃茶。

  次日,走到一個做媒的沈天孚家。沈天孚的老婆也是一個媒婆,有名的沈大腳。歸姑爺到沈天孚家,拉出沈天孚來,在茶館裡吃茶,就問起這頭親事。沈天孚道:「哦!你問的是胡七喇子麼?他的故事長著哩!你買幾個燒餅來,等我吃飽了和你說。」歸姑爺走到隔壁買了八個燒餅,拿進茶館來,同他吃著,說道:「你說這故事罷。」沈天孚道:「慢些,待我吃完了說。」當下把燒餅吃完了,說道:「你問這個人怎的?莫不是那家要娶他?這個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進門,就要一把天火!」歸姑爺道:「這是怎的?」

  沈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頭的女兒。偏頭死了,他跟著哥們過日子。他哥不成人,賭錢吃酒,把布政使的缺都賣掉了。因他有幾分顏色,從十七歲上就賣與北門橋來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罵,要人稱呼他是『太太』。被大娘子知道,一頓嘴巴子,趕了出來。複後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個侯選州同,他真正是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過了:把大呆的兒子、媳婦,一天要罵三場;家人、婆娘,兩天要打八頓。這些人都恨如頭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兒子疑惑三胖的東西都在他手裡,那日進房來搜;家人、婆娘又幫著,圖出氣。這堂客有見識,預先把一匣子金珠首飾,一總倒在馬桶裡。那些人在房裡搜了一遍,搜不出來;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銀錢來。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縣堂上去了,出首兒子。上元縣傳齊了審,把兒子責罰了一頓,又勸他道:『你也是嫁過了兩個丈夫的了,還守甚麼節!看這光景,兒子也不能和你一處同住,不如叫他分個產業給你,另在一處。你守著,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當下處斷出來,他另分幾間房子,在胭脂巷住。就為這胡七喇子的名聲,沒有人敢惹他。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歲,他對人自說二十一歲。」歸姑爺道:「他手頭有千把銀子的話,可是有的?」

  沈天孚道:「大約這幾年也花費了。他的金珠首飾,錦緞衣服,也還值五六百銀子。這是有的。」歸姑爺心裡想道:「果然有五六百銀子,我丈母心裡也歡喜了。若說女人會撒潑,我那怕磨死倪家這小孩子!」因向沈天孚道:「天老,這要娶他的人,就是我丈人抱養這個小孩子。這親事是他家教師金次福來說的。你如今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撮合成了,自然重重的得他幾個媒錢。你為甚麼不做?」沈天孚道:「這有何難,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說,管包成就。只是謝媒錢在你。」歸姑爺道:「這個自然。我且去罷,再來討你的回信。」當下付了茶錢,出門來,彼此散了。

  沈天孚回家來和沈大腳說。沈大腳搖著頭道:「天老爺!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他又要是個官,又要有錢,又要人物齊整,又要上無公婆,下無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來,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銀子藥。他又不吃大葷,頭一日要鴨子,第二日要魚,第三日要茭兒菜鮮筍做湯。閑著沒事,還要橘餅、圓眼、蓮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鹽水蝦,吃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兩個丫頭輪流著捶腿,捶到四更鼓盡才歇。我方才聽見你說的,是個戲子家,──戲子家有多大湯水弄這位奶奶家去!」沈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罷了!」沈大腳商議道:「我如今把這做戲子的話藏起不要說,也並不必說他家弄行頭。只說他是個舉人,不日就要做官;家裡又開著字號店,廣有田地。這個說法好麼?」沈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這麼說去!」

  當下沈大腳吃了飯,一直走到胭脂巷,敲開了門。丫頭荷花迎著出來問:「你是那裡來的?」沈大腳道:「這裡可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甚麼話說?」沈大腳道:「我是替王太太講喜事的。」荷花道:「請在堂屋裡坐。太太才起來,還不曾停當。」沈大腳說道:「我在堂屋裡坐怎的,我就進房裡去見太太。」當下揭開門簾進房,只見王太太坐在床沿上裹腳,採蓮在傍邊捧著礬盒子。王太太見他進來,曉得他為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與他吃。看著太太兩隻腳足足裹了有三頓飯時才裹完了;又慢慢梳頭、洗臉、穿衣服,直弄到日頭趖西才清白。因問道:「你貴姓?有甚麼話來說?」沈大腳道:「我姓沈。因有一頭親事來效勞,將來好吃太太喜酒。」

  王太太道:「是個甚麼人家?」沈大腳道:「是我們這水西門大街上鮑府上,人都叫他鮑舉人家。家裡廣有田地,又開著字號店,足足有千萬貫家私。本人二十三歲,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兒女,要娶一個賢慧太太當家,久已說在我肚裡了。我想這個人家,除非是你這位太太才去得,所以大膽來說。」王太太道:「這舉人是他家甚麼人?」沈大腳道:「就是這要娶親的老爺了,他家那還有第二個!」王太太道:「是文舉,武舉?」沈大腳道:「他是個武舉。扯的動十個力氣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氣!」

  王太太道:「沈媽,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見過大事的,不比別人。想著一初到王府上,才滿了月,就替大女兒送親,送到孫鄉紳家。那孫鄉紳家三間大敞廳,點了百十枝大蠟燭,擺著糖鬥、糖仙,吃一看二眼觀三的席,戲子細吹細打,把我迎了進去。孫家老太太,戴著鳳冠,穿著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間,臉朝下坐了。我頭上戴著黃豆大珍珠的拖掛,把臉都遮滿了,一邊一個丫頭拿手替我分開了,才露出嘴來吃他的蜜餞茶。唱了一夜戲,吃了一夜酒。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個家人婆娘,把我白綾織金裙子上弄了一點灰,我要把他一個個都處死了;他四個一齊走進來跪在房裡,把頭在地板上磕的撲通撲通的響,我還不開恩饒他哩。沈媽,你替我說這事,須要十分的實;若有半些差池,我手裡不能輕輕的放過了你。」

  沈大腳道:「這個何消說。我從來是一點水一個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謊,明日太太訪出來,我自己把這兩個臉巴子送來給太太掌嘴。」王太大道:「果然如此?好了,你到那人家說去。我等你回信。」當下包了幾十個錢,又包了些黑棗、青餅之類,叫他帶回去與娃娃吃。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忠厚子弟,成就了惡姻緣;骨肉分張,又遇著親兄弟。

  不知這親事說成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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