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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牛浦郎牽連多訟事 鮑文卿整理舊生涯(2)


  自因這一件事,傳的上司知道,說向知縣相與做詩文的人,放著人命大事都不問,要把向知縣訪聞參處。按察司具揭到院。這按察司姓崔,是太監的侄兒,蔭襲出身,做到按察司。這日叫幕客敘了揭帖稿,取來燈下自己細看:「為特參昏庸不職之縣令以肅官方事:……」內開安東縣知縣向鼎許多事故。自己看了又念,念了又看。燈燭影裡,只見一個人雙膝跪下。崔按察舉眼一看,原來是他門下的一個戲子,叫做鮑文卿。按察司道:「你有甚麼話,起來說。」

  鮑文卿道:「方才小的看見大老爺要參處的這位是安東縣向老爺。這位老爺小的也不曾認得。但自從七八歲學戲,在師父手裡就念的是他做的曲子。這老爺是個大才子,大名士。如今二十多年了,才做得一個知縣,好不可憐。如今又要因這事參處了。況他這件事也還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以求得大老爺免了他的參處罷?」

  按察司道:「不想你這一個人倒有愛惜才人的念頭。你倒有這個意思,難道我倒不肯?只是如今免了他這一個革職,他卻不知道是你救他。我如今將這些緣故寫一個書子,把你送到他衙門裡去,叫他謝你幾百兩銀子,回家做個本錢。」鮑文卿磕頭謝了。按察司吩咐書房小廝去向幕賓說:「這安東縣不要參了。」

  過了幾日,果然差一個衙役,拿著書子,把鮑文卿送到安東縣。向知縣把書子拆開一看,大驚,忙叫快開宅門,請這位鮑相公進來。向知縣便迎了出去。鮑文卿青衣小帽,走進宅門,雙膝跪下,便叩老爺的頭,跪在地下請老爺的安。向知縣雙手來扶,要同他敘禮。他道:「小的何等人,敢與老爺施禮!」

  向知縣道:「你是上司衙門裡的人,況且與我有恩,怎麼拘這個禮?快請起來,好讓我拜謝!」他再三不肯。向知縣拉他坐,他斷然不敢坐。向知縣急了,說:「崔大老爺送了你來,我若這般待你,崔大老爺知道不便。」鮑文卿道:「雖是老爺要格外抬舉小的,但這個關係朝廷體統,小的斷然不敢。」立著垂手回了幾句話,退到廊下去了。向知縣托家裡親戚出來陪他,也斷不敢當;落後叫管家出來陪他,才歡喜了,坐在管家房裡,有說有笑。

  次日,向知縣備了席,擺在書房裡,自己出來陪,斟酒來奉。他跪在地下,斷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縣沒奈何,只得把酒席發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還上來謝賞。向知縣寫了謝按察司的稟帖,封了五百兩銀子謝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說道:「這是朝廷頒與老爺們的俸銀,小的乃是賤人,怎敢用朝廷的銀子?小的若領了這項銀子去養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爺天恩,留小的一條狗命。」

  向知縣見他說到這田地,不好強他,因把他這些話又寫了一個稟帖,稟按察司;又留他住了幾天,差人送他回京。按察司聽見這些話,說他是個呆子,也就罷了。又過了幾時,按察司升了京堂,把他帶進京去。不想一進了京,按察司就病故了。鮑文卿在京沒有靠山,他本是南京人,只得收拾行李,回南京來。

  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裡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穿城四十裡,沿城一轉足有一百二十多裡。城裡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都是人煙湊集,金粉樓臺。城裡一道河,東水關到西水關,足有十裡,便是秦淮河。水滿的時候,畫船簫鼓,晝夜不絕。城裡城外,琳宮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時,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來,大小酒樓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餘處。不論你走到一個僻巷裡面,總有一個地方懸著燈籠賣茶,插著時鮮花朵,烹著上好的雨水。茶社裡坐滿了吃茶的人。

  到晚來,兩邊酒樓上明角燈,每條街上足有數千盞,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並不帶燈籠。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時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細吹細唱的船來,淒清委婉,動人心魄。兩邊河房裡住家的女郎,穿了輕紗衣服,頭上簪了茉莉花,一齊卷起湘簾,憑欄靜聽。所以燈船鼓聲一響,兩邊簾卷窗開。河房裡焚的龍涎沉速,香霧一齊噴出來,和河裡的月色煙光,合成一片,望著如閬苑仙人,瑤官仙女。還有那十六樓官妓,新妝袨服,招接四方遊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這鮑文卿住在水西門。水西門與聚寶門相近。這聚寶門,當年說,每日進來有百牛千豬萬擔糧;到這時候,何止一千個牛,一萬個豬,糧食更無其數!鮑文卿進了水西門,到家和妻子見了。他家本是幾代的戲行,如今仍舊做這戲行營業。他這戲行裡,淮清橋是三個總寓,一個老郎庵;水西門是一個總寓,一個老郎庵。總寓內都掛著一班一班的戲子牌。凡要定戲,先幾日要在牌上寫一個日子。鮑文卿卻是水西門總寓掛牌。他戲行規矩最大:但凡本行中有不公不法的事,一齊上了庵,燒過香,坐在總寓那裡品出不是來,要打就打,要罰就罰,一個字也不敢拗的。還有洪武年間起首的班子,一班十幾個人,每班立一座石碑在老郎庵裡,十幾個人共刻在一座碑上。比如有祖宗的名字在這碑上的,子孫出來學戲,就是「世家子弟」,略有幾歲年紀,就稱為「老道長」。凡遇本行公事,都向老道長說了,方才敢行。鮑文卿的祖父的名字卻在那第一座碑上。

  他到家料理了些柴米,就把家裡笙簫管笛,三弦琵琶,都查點了出來;也有斷了弦,也有壞了皮的,一總塵灰寸壅。他查出來放在那裡,到總寓傍邊茶館內去會會同行。才走進茶館,只見一個人,坐在那裡,頭戴高帽,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獨自坐在那裡吃茶。鮑文卿近前一看,原是他同班唱老生的錢麻子。錢麻子見了他來,說道:「文卿,你從幾時回來的?請坐吃茶。」鮑文卿道:「我方才遠遠看見你,只疑惑是那一位翰林科道老爺錯走到我這裡來吃茶,原來就是你這老屁精!」當下坐了吃茶。錢麻子道:「文卿,你在京裡走了一回,見過幾個做官的,回家就拿翰林科道來嚇我了!」

  鮑文卿道:「兄弟,不是這樣說。像這衣服、靴子,不是我們行事的人可以穿得的。你穿這樣衣裳,叫那讀書的人穿甚麼?」錢麻子道:「而今事!那是二十年前的講究了!南京這些鄉紳人家,壽誕或是喜事,我們只拿一副蠟燭去,他就要留我們坐著一桌吃飯。憑他甚麼大官,他也只坐在下面。若遇同席有幾個學裡酸子,我眼角裡還不曾看見他哩!」鮑文卿道:「兄弟!你說這樣不安本分的話,豈但來生還做戲子,連變驢變馬都是該的!」錢麻子笑著打了他一下。茶館裡拿上點心來吃。吃著,只見外面又走進一個人來,頭戴浩然巾,身穿醬色紬直裰,腳下粉底皂靴,手執龍頭拐杖,走了進來。錢麻子道:「黃老爹,到這裡來吃茶。」

  黃老爹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們二位!到跟前才認得。怪不得,我今年已八十二歲了,眼睛該花了!文卿,你幾時來的?」鮑文卿道:「到家不多幾日,還不曾來看老爹。日子好過的快,相別已十四年。記得我出門那日,還在國公府徐老爺裡面看著老爹妝了一出『茶博士』才走的。老爹而今可在班裡了?」

  黃老爹搖手道:「我久已不做戲子了。」坐下添點心來吃,向錢麻子道:「前日南門外張舉人家請我同你去下棋,你怎麼不到?」錢麻子道:「那日我班裡有生意。明日是鼓樓外薛鄉紳小生日,定了我徒弟的戲,我和你明日要去拜夀。」鮑文卿道:「那個薛鄉紳?」黃老爹道:「他是做過福建汀州知府,和我同年,今年八十二歲,朝廷請他做鄉飲大賓了。」鮑文卿道:「像老爹拄著拐杖,緩步細搖,依我說,這『鄉飲大賓』就該是老爹做!」又道:「錢兄弟,你看老爹這個體統,豈止像知府告老回家,就是尚書、侍郎回來,也不過像老爹這個排場罷了!」那老畜生不曉的這話是笑他,反忻忻得意。當下吃完了茶,各自散了。

  鮑文卿雖則因這些事看不上眼,自己卻還要尋幾個孩子起個小班子,因在城裡到處尋人說話。那日走到鼓樓坡上,遇著一個人,有分教:

  邂逅相逢,舊交更添氣色:婚姻有分,子弟亦被恩光。

  畢竟不知鮑文卿遇的是個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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