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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2)


  衛先生道:「長兄,你原來不知。文章是代聖賢立言,有個一定的規矩,比不得那些雜覽,可以隨手亂做個。所以一篇文章,不但看出這本人的富貴福澤,並看出國運的盛衰。洪、永有洪、永的法則,成、弘有成、弘的法則,都是一脈流傳,有個元燈。比如主考中出一榜人來,也有合法的,也有僥倖的,必定要經我們選家批了出來,這篇就是傳文了。若是這一科無可入選,只叫做沒有文章!」隨先生道:「長兄,所以我們不怕不中,只是中了出來,這三篇文章要見得人不醜;不然,只算做僥倖,一生抱愧!」又問衛先生道:「近來那馬靜選的《三科程墨》,可曾看見?」

  衛先生道:「正是他把個選事壞了!他在嘉興蘧坦庵太守家走動,終日講的是些雜學。聽見他雜覽到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亂鬧,好墨卷也被他批壞了!所以我看見他的選本,叫子弟把他的批語塗掉了讀。」說著,胡三公子同了支劍峰、浦墨卿進來,擺桌子,同吃了飯。一直到晚,不得上席,要等著趙雪齋。等到一更天,趙先生抬著一乘轎子,又兩個轎夫跟著,前後打著四枝火把,飛跑了來;下了轎,同眾人作揖,道及:「得罪,有累諸位先生久候。」胡府又來了許多親戚、本家,將兩席改作三席,大家圍著坐了。席散,各自歸家。

  匡超人到寓所還批了些文章才睡。屈指六日之內,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就把在胡家聽的這一席話敷衍起來,做了個序文在上。又還偷著功夫去拜了同席吃酒的這幾位朋友。選本已成,書店裡拿去看了,回來說道:「向日馬二先生在家兄文海樓,三百篇文章要批兩個月,催著還要發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給人看,說又快又細。這是極好的了!先生住著,將來各書坊裡都要來請先生,生意多哩!」因封出二兩選金,送來說道:「刻完的時候,還送先生五十個樣書。」又備了酒在樓上吃。吃著,外邊一個小廝送將一個傳單來。匡超人接著開看,是一張松江箋。折做一個全帖的樣式。上寫道:

  「謹擇本月十五日,西湖宴集,分韻賦詩,每位各出杖頭資二星。今將在會諸位先生台銜開列於後:衛體善先生、隨岑庵先生、趙雪齋先生、嚴致中先生、浦墨卿先生、支劍峰先生、匡超人先生、胡密之先生、景蘭江先生。」

  共九位。下寫「同人公具」。又一行寫道:「尊分約齊,送至禦書堂胡三老爺收。」匡超人看見各位名下都畫了「知」字,他也畫了,隨即將選金內秤了二錢銀子,連傳單交與那小使拿去了。到晚無事,因想起明日西湖上須要做詩,我若不會,不好看相,便在書店裡拿了一本《詩法入門》,點起燈來看。他是絕頂的聰明,看了一夜,早已會了。次日又看了一日一夜,拿起筆來就做,做了出來,覺得比壁上貼的還好些。當日又看,要已精而益求其精。

  到十五日早上,打選衣帽,正要出門,早見景蘭江同支劍峰來約。三人同出了清波門,只見諸位都坐在一隻小船上候。上船一看,趙雪齋還不曾到。內中卻不見嚴貢生,因問胡三公子道:「嚴先生怎的不見?」三公子道:「他因範通政昨日要開船,他把分子送來,已經回廣東去了。」當下一上了船,在西湖裡搖著。浦墨卿問三公子道:「嚴大先生我聽見他家為立嗣有甚麼家難官事,所以到處亂跑;而今不知怎樣了?」三公子道:「我昨日問他的。那事已經平復,仍舊立的是他二令郎。將家私三七分開,他令弟的妾自分了三股家私過日子。這個倒也罷了。」

  一刻到了花港。眾人都倚著胡公子,走上去借花園吃酒。胡三公子走去借,那裡竟關著門不肯。胡三公子發了急,那人也不理。景先生拉那人到背地裡問。那人道:「胡三爺是出名的慳吝!他一年有幾席酒照顧我?我奉承他!況且他去年借了這裡擺了兩席酒,一個錢也沒有!去的時候,他也不叫人掃掃,還說煮飯的米,剩下兩升,叫小廝背了回去。這樣大老官鄉紳,我不奉承他!」一席話,說的沒法,眾人只得一齊走到於公祠一個和尚家坐著。和尚烹出茶來。

  分子都在胡三公子身上,三公子便拉了景蘭江出去買東西。匡超人道:「我也跟去頑頑。」當下走到街上,先到一個鴨子店。三公子恐怕鴨子不肥,拔下耳挖來戳戳脯子上肉厚,方才叫景蘭江講價錢買了。因人多,多買了幾斤肉,又買了兩隻雞,一尾魚,和些蔬菜,叫跟的小廝先拿了去。還要買些肉饅頭。中上當點心。於是走進一個饅頭店,看了三十個饅頭,那饅頭三個錢一個,三公子只給他兩個錢一個,就同那饅頭店裡吵起來。景蘭江在傍勸鬧。勸了一回,不買饅頭了,買了些索面去下了吃,就是景蘭江拿著。又去買了些筍乾、鹽蛋、熟栗子、瓜子之類,以為下酒之物。匡超人也幫著拿些。來到廟裡,交與和尚收拾。支劍峰道:「三老爺,你何不叫個廚役伺侯?為甚麼自己忙?」三公子吐舌道:「廚役就費了!」又秤了一塊銀,叫小廝去買米。

  忙到下午,趙雪齋轎子才到了,下轎就叫取箱來。轎夫把箱子捧到,他開箱取出一個藥封來,二錢四分,遞與三公子收了。廚下酒菜已齊,捧上來眾位吃了。吃過飯,拿上酒來。趙雪齋道:「吾輩今日雅集,不可無詩。」當下拈鬮分韻。趙先生拈的是「四支」。衛先生拈的是「八齊」。浦先生拈的是「一東」。胡先生拈的是「二冬」。景先生拈的是「十四寒」。隨先生拈的是「五微」。匡先生拈的是「十五刪」。支先生拈的是「三江」。分韻已定,又吃了幾杯酒,各散進城。胡三公子叫家人取了食盒,把剩下來的骨頭骨腦和些果子裝在裡面,果然又問和尚查剩下的米共幾升,也裝起來,──送了和尚五分銀子的香資,押家人挑著,也進城去。

  匡超人與支劍峰、浦墨卿、景蘭江同路。四人高興,一路說笑,勾留頑耍,進城遲了,已經昏黑。景蘭江道:「天已黑了,我們快些走!」支劍峰已是大醉,口發狂言道:「何妨!誰不知道我們西湖詩會的名士!況且李太白穿著宮錦袍,夜裡還走,何況才晚?放心走!誰敢來!」正在手舞足蹈高興,忽然前面一對高燈,又是一對提燈,上面寫的字是「鹽捕分府」。那分府坐在轎裡,一眼看見,認得是支鍔,叫人采過他來,問道:「支鍔!你是本分府鹽務裡的巡商,怎麼黑夜吃得大醉,在街上胡鬧?」

  支劍峰醉了,把腳不穩,前跌後憧,口裡還說:「李大白宮錦夜行。」那分府看見他戴了方巾,說道:「衙門巡商,從來沒有生、監充當的!你怎麼戴這個帽子!左右的!撾去了!一條鏈子鎖起來!」浦墨卿走上去幫了幾句。分府怒道:「你既是生員,如何黑夜酗酒!帶著送在儒學去!』景蘭江見不是事,悄悄在黑影裡把匡超人拉了一把,往小巷內,兩人溜了。轉到下處,打開了門,上樓去睡。次日出去訪訪,兩人也不曾大受累,依舊把分韻的詩都做了來。

  匡超人也做了。及看那衛先生、隨先生的詩,「且夫」、「嘗謂」都寫在內,其餘也就是文章批語上采下來的幾個字眼。拿自己的詩比比,也不見得不如他。眾人把這詩寫在一個紙上,共寫了七八張。匡超人也貼在壁上。又過了半個多月,書店考卷刻成,請先生,那晚吃得大醉。次早睡在床上,只聽下面喊道:「匡先生,有客來拜。」只因會著這個人,有分教:

  婚姻就處,知為夙世之因;名譽隆時,不比時流之輩。

  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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