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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家(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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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公子過了月余,弟兄在家,不勝詫異;想到越石甫故事,心裡覺得楊執中想是高絕的學問,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楊執中至今並不來謝,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論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該先到他家相見訂交。定要望他來報謝,這不是俗情了麼?」三公子道:「我也是這樣想。但豈不聞『公子有德于人,願公子忘之』之說。我們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自明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見之時,原不要提起。朋友聞聲相思,命駕相訪,也是常事。難道因有了這些緣故,倒反隔絕了,相與不得的?」三公子道:「這話極是有理。」當下商議已定,又道:「我們須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盡日之談。」 於是叫了一隻小船,不帶從者,下午下船,走了幾十裡。此時正值秋末冬初,晝短夜長,河裡有些朦朧的月色。這小船乘著月色,搖著櫓走。那河裡各家運租米船,挨擠不開,這船卻小,只在船傍邊擦過去。看看二更多天氣,兩公子將次睡下,忽聽一片聲,打得河路響,這小船卻沒有燈,艙門又關著。四公子在板縫裡張一張,見上流頭一隻大船,明晃晃點著兩對大高燈;一對燈上字是「相府」,一對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著幾個如狼似虎的僕人,手拿鞭子,打那擠河路的船。四公子嚇了一跳,低低叫「三哥,你過來看看。這是那個?」三公子來看了一看:「這僕人卻不是我家的!」說著,那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這小船的船家。 船家道:「好好的一條河路,你走就走罷了,行兇打怎的?」船上那些人道:「狗攮的奴才!你睜開驢眼看看燈籠上的字!船是那家的船!」船家道:「你燈上掛著相府,我知道你是那個宰相家!」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婁府還有第二個宰相!」船家道:「婁府!──罷了,是那一位老爺?」那船上道:「我們是婁三老爺裝租米的船,誰人不曉得!這狗攮的,再回嘴,拿繩子來把他拴在船頭上,明日回過三老爺,拿帖子送到縣裡,且打幾十板子再講!」船家道:「婁三老爺現在我船上,你那裡又有個婁三老爺出來了?」 兩公子聽著暗笑。船家開了艙板,請三老爺出來給他們認一認。三公子走在船頭上,此時月尚未落,映著那邊的燈光,照得亮。三公子問道:「你們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卻認得三公子,一齊都慌了,齊跪下道:「小人們的主人卻不是老爺一家,小人們的主人劉老爺曾做過守府。因從莊上運些租米,怕河路裡擠,大膽借了老爺府裡官銜,不想就衝撞了三老爺的船,小的們該死了!」 三公子道:「你主人雖不是我本家,卻也同在鄉里,借個官銜燈籠何妨?但你們在河道裡行兇打人,卻使不得。你們說是我家,豈不要壞了我家的聲名?況你們也是知道的,我家從沒有人敢做這樣事。你們起來,就回去見了你們主人,也不必說在河裡遇著我的這一番話。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難道我還計較你們不成?」 眾人應諾,謝了三老爺的恩典,磕頭起來,忙把兩副高燈登時吹息,將船溜到河邊上歇息去了。三公子進艙來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究竟也不該說出我家三老爺在船上,又請出給他看。使他們掃這一場大興,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說,他把我船板都要打通了!好不兇惡!這一會才現出原形來了!」說罷,兩公子解衣就寢。 小船搖櫓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鎮泊岸。兩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點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兩人走上岸,來到市稍盡頭鄒吉甫女兒家,見關著門。敲門問了一問,才知道老鄒夫婦兩人都接到東莊去了。女兒留兩位老爺吃茶,也不曾坐。兩人出了鎮市,沿著大路去走有四裡多路,遇著一個挑柴的樵夫,問他:「這裡有個楊執中老爺家住在那裡?」樵夫用手指著:「遠望著一片紅的便是他家屋後,你們打從這小路穿過去。」兩位公子謝了樵夫,披榛覓路,到了一個村子,不過四五家人家,幾間茅屋。屋後有兩棵大楓樹,經霜後楓葉通紅,知道這是楊家屋後了。又一條小路,轉到前門。門前一條澗溝,上面小小板橋。 兩公子過得橋來,看見楊家兩扇板門關著。見人走到,那狗便吠起來。三公子自來叩門。叩了半日,裡面走出一個老嫗來,身上衣服甚是破爛。兩公子近前問道:「你這裡是楊執中老爺家麼?」問了兩遍,方才點頭道:「便是,你是那裡來的?」兩公子道:「我弟兄兩個姓婁,在城裡住。特來拜訪楊執中老爺的。」那老嫗又聽不明白,說道:「是姓劉麼?」 兩公子道:「姓婁。你只向老爺說是大學士婁家便知道了。」老嫗道:「老爺不在家裡。從昨日出門看他們打魚,並不曾回來,你們有甚麼說話,改日再來罷。」說罷,也不曉得請進去請坐吃茶,竟自關了門,回去了。兩公子不勝悵悵,立了一會,只得仍舊過橋,依著原路,回到船上,進城去了。 楊執中這老呆直到晚裡才回家來。老嫗告訴他道:「早上城裡有兩個甚麼姓『柳』的來尋老爹,說他在甚麼『大覺寺』裡住。」楊執中道:「你怎麼回他去的?」老嫗道:「我說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來罷。」楊執中自心裡想:「那個甚麼姓柳的?……」忽然想起當初鹽商告他,打官司,縣裡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這差人要來找錢。因把老嫗罵了幾句道:「你這老不死,老蠢蟲!這樣人來尋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罷了,又叫他改日來怎的,你就這樣沒用!」老嫗又不服,回他的嘴。楊執中惱了,把老嫗打了幾個嘴巴,踢了幾腳。自此之後,恐怕差人又來尋他,從清早就出門閑混,直到晚上才歸家。 不想婁府兩公子放心不下,過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鎮上,仍舊步到門首敲門。老嫗開門,看見還是這兩個人,惹起一肚子氣,發作道:「老爹不在家裡!你們只管來找尋怎的!」兩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說我們是大學士婁府?」老嫗道:「還說甚麼!為你這兩個人,帶累我一頓拳打腳踢!今日又來做甚麼!老爹不在家!還有些日子不來家哩!我不得工夫!要去燒鍋做飯!」說著,不由兩人再問,把門關上,就進去了,再也敲不應。兩公子不知是何緣故,心裡又好惱,又好笑,立了一會,料想叫不應了,只得再回船來。 船家搖著行了有幾裡路。見一個賣菱的船,船上一個小孩子搖近船來。那孩子手扶著船窗,口裡說道:「買菱那!買菱那!」船家把繩子拴了船,且秤菱角。兩公子在船窗內伏著問那小孩子道:「你是那村裡住?」那小孩子道:「我就在這新市鎮上。」四公子道:「你這裡個有楊執中老爹,你認得他麼?」那小孩子道:「怎麼不認得?這個老先生是個和氣不過的人。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戲,袖子裡還丟下一張紙卷子,寫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裡?」那小孩子道:「在艙底下不是?」三公子道:「取過來我們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遞過來,接了船家買菱的錢,搖著去了。兩公子打開看,是一幅素紙,上面寫著一首七言絕句詩道: 「不敢妄為些子事,只因曾讀數行書;嚴霜烈日皆經過,次第春風到草蘆。」 後面一行寫「楓林拙叟楊允草」。兩公子看罷,不勝歎息,說道:「這先生襟懷沖淡,其實可敬!只是我兩人怎麼這般難會?……」 這日雖霜楓淒緊,卻喜得天氣晴明。四公子在船頭上看見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見後面一隻大船,趕將上來。船頭上一個人叫道:「婁四老爺,請攏了船,家老爺在此。」船家忙把船攏過去。那人跳過船來,磕了頭,看見艙裡道:「原來三老爺也在此。」只因遇著這只船,有分教: 少年名士,豪門喜結絲蘿;相府儒生,勝地廣招俊傑。 畢竟這船是那一位貴人?且聽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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