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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里遇貧交(2)


  王惠聽罷,流下淚來,說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誼,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貴庚多少了?」蘧公孫道:「虛度十七歲。到底不曾請教貴姓仙鄉。」王惠道:「盛從同船家都不在此麼?」蘧公孫道:「他們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後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孫大驚道:「聞得老先生已榮升南贛道,如何改裝獨自到此?」王惠道:「只為甯王反叛,弟便掛印而逃;卻為圍城之中,不曾取出盤費。」蘧公孫道:「如今卻將何往?」王惠道:「窮途流落,那有定所!」就不曾把降順甯王的話說了出來。蘧公孫道:「老先生既邊疆不守,今日卻不便出來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盤費缺少,如何使得?晚學生此番卻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親處討取一椿銀子,現在舟中;今且贈與老先生以為路費,去尋一個僻靜所在安身為妙。」

  說罷,即取出四封銀子遞與王惠,共二百兩。王惠極其稱謝,因說道:「兩邊船上都要趕路,不可久遲,只得告別。周濟之情,不死當以厚報。」雙膝跪了下去。蘧公孫慌忙跪下同拜了幾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無所有;只有一個枕箱,內有殘書幾本。此時潛蹤在外,雖這一點物件,也恐被人識認,惹起是非。如今也拿將來交與世兄,我輕身更好逃竄了。」蘧公孫應諾。他即刻過船取來交代,彼此灑淚分手。王惠道:「敬問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見,來生犬馬相報便了。」分別去後,王惠另覓了船入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髮披緇去了。

  蘧公孫回到嘉興,見了祖父,說起路上遇見王太守的話。蘧太守大驚道:「他是降順了甯王的。」公孫道:「這卻不曾說明,只說是掛印逃走,並不曾帶得一點盤纏。」蘧太守道:「他雖犯罪朝廷,卻與我是個故交。何不就將你討來的銀子送他盤費?」公孫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孫道:「只取得二百兩銀子,盡數送與他了。」蘧太守不勝歡喜道:「你真可謂汝父之肖子。」就將當日公子交代的事又告訴了一遍。

  公孫見過乃祖,進房去見母親劉氏,母親問了些路上的話,慰勞了一番,進房歇息。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說道:「王太守枕箱內還有幾本書。」取出來送與乃祖看。蘧太守看了,都是鈔本;其它也還沒要緊,只內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詩話,有一百多紙,就是青邱親筆繕寫,甚是精工。蘧太守道:「這本書多年藏之大內,數十年來,多少才人求見一面不能,天下並沒有第二本。你今無心得了此書,真乃天幸。須是收藏好了,不可輕易被人看見。」

  蘧公孫聽了,心裡想道:「此書既是天下沒有第二本,何不竟將他繕寫成帙,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來,做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來,把高季迪名字寫在上面,下面寫「嘉興蘧來旬駪夫氏補輯」刻畢,刷印了幾百部,遍送親戚朋友;人人見了,賞玩不忍釋手。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孫是個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說,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詩詞,寫斗方,同諸名士贈答。

  一日,門上人進來稟道:「婁府兩位少老爺到了。」蘧太守叫公孫:「你婁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請進來。」公孫領命,慌出去迎。這二位乃是婁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餘年,甍逝之後,賜了祭葬,諡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長子現任通政司大堂。這位三公子,諱琫,字玉亭,是個孝廉;四公子諱瓚,字瑟亭,在監讀書。是蘧太守的親內侄。

  公孫隨著兩位進來,蘧太守歡喜,親自接出廳外簷下。兩人進來,請姑丈轉上,拜了下去。蘧太守親手扶起,叫公孫過來拜見了表叔,請坐奉茶。二位婁公子道:「自拜別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載。小侄們在京,聞知姑丈掛冠歸裡,無人不拜服高見。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須鬢皓然,可見有司官是勞苦的。」

  蘧太守道:「我本無宦情。南昌待罪數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業,虛糜朝廷爵祿,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載,小兒亡化了,越覺得胸懷冰冷。細想來,只怕還是做官的報應。」婁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誰想享年不永。幸得表侄已長成人,侍奉姑丈膝下,還可借此自寬。」婁四公子道:「便是小侄們聞了表兄訃音,思量總角交好,不想中路分離,臨終也不能一別,同三兄悲痛過深,幾乎發了狂疾。大家兄念著,也終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令兄宦況也還覺得高興麼?」二位道:「通政司是個清淡衙門,家兄在那裡浮沉著,絕不曾有甚麼建白,卻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們在京師轉覺無聊,商議不如返舍為是。」

  坐了一會,換去衣服,二位又進去拜見了表嫂。公孫陪奉出來,請在書房裡。面前一個小花圃,琴、樽、爐、幾、竹、石、禽、魚,蕭然可愛。蘧太守也換了葛巾野服,掛著天臺藤杖,出來陪坐。擺出飯來,用過飯,烹茗清談,說起江西寧王反叛的話:「多虧新建伯神明獨運,建了這件大功,除了這番大難。」婁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為難得。」四公子道:「據小侄看來,甯王此番舉動,也與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運氣好,到而今稱聖,稱神;甯王運氣低,就落得個為賊,為虜。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

  蘧太守道:「成敗論人,固是庸人之見;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說話須要謹慎。」四公子不敢再說了。那知這兩位公子,因科名蹭蹬,未能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騷不平,每常只說:「自從永樂篡位之後,明朝就不成個天下!」每到酒酣耳熱,更要發這一種議論。婁通政也是聽不過,恐怕惹出事來,所以勸他回浙江。

  當下又談了一會閒話,兩位問道:「表侄學業,近來造就何如?卻還不曾恭喜畢過姻事?」太守道:「不瞞二位賢侄說,我只得這一個孫子,自小嬌養慣了。我每常見這些教書的先生也不見有甚麼學問,一味妝模做樣,動不動就是打罵。人家請先生的,開口就說要嚴;老夫姑息的緊,所以不曾著他去從時下先生。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讀些經史;自你表兄去後,我心裡更加憐惜他,已替他捐了個監生。舉業也不曾十分講究。近來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幾首詩,吟詠性情,要他知道樂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歡便了。」二位公子道:「這個更是姑丈高見。俗語說得好:『與其出一個斲削元氣的進士,不如出一個培養陰騭的通儒。』這個是得緊。」

  蘧太守便叫公孫把平日做的詩取幾首來與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稱讚不已。一連留住盤桓了四五日,二位辭別要行,蘧太守治酒餞別,席間說起公孫姻事:「這裡大戶人家,也有央著來說的;我是個窮官,怕他們爭行財下禮,所以耽遲著。賢侄在湖州,若是老親舊戚人家,為我留意。貧窮些也不妨。」二位應諾了,當日席終。

  次早,叫了船隻,先發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孫親送上船,自己出來廳事上作別,說到:「老夫因至親,在此數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賢侄回府,到令先太保公及尊公文恪公墓上,提著我的名字,說我蘧佑年邁龍鍾,不能親自再來拜謁墓道了。」兩公子聽了,悚然起敬,拜別了姑丈。蘧太守執手送出大門。

  公孫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時,拜別了表叔,看著開了船,方才回來。兩公子坐著一隻小船,蕭然行李,仍是寒素。看見兩岸桑陰稠密,禽鳥飛鳴。不到半裡多路,便是小港,裡邊撐出船來,賣些菱、藕。兩弟兄在船內道:「我們幾年京華塵土中,那得見這樣幽雅景致?宋人詞說得好:『算計只有歸來是。』果然!果然!」看看天色晚了。

  到了一鎮人家,桑陰裡射出燈光來,直到河裡。兩公子道:「叫船家泊下船。此處有人家,上面沽些酒來消此良夜,就在這裡宿了罷。」船家應諾,泊了船。兩弟兄憑舷痛飲,談說古今的事。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飯,兩兄弟上岸閒步,只見屋角頭走過一個人來,見了二位,納頭便拜下去,說道:「婁少老爺,認得小人麼?」只因遇著這個人,有分教:

  公子好客,結多少碩彥名儒;相府開筵,常聚些布衣葦帶。

  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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