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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吃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2)


  嚴家家人掇了一個食盒來,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開盒蓋,九個盤子,都是雞、鴨、糟魚、火腿之類。嚴貢生請二位老先生上席,斟酒奉過來,說道:「本該請二位老先生降臨寒舍。一來蝸居恐怕褻尊;二來就要進衙門去,恐怕關防有礙。故此備個粗碟,就在此處談談,休嫌輕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謁,倒先取擾。」嚴貢生道:「不敢,不敢。」立著要候幹一杯。二位恐怕臉紅,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嚴貢生道:「湯父母為人廉靜慈祥,真乃一縣之福。」張靜齋道:「是;敝世叔也還有些善政麼?」

  嚴貢生道:「老先生,人生萬事,都是個緣法,真個勉強不來的。湯父母到任的那日,敝處闔縣紳衿,公搭了一個彩棚,在十裡牌迎接。弟站在彩棚門口。須臾,鑼、旗、傘、扇、吹手、夜役,一隊一隊,都過去了。轎子將近,遠遠望見老父母兩朵高眉毛,一個大鼻樑,方面大耳,我心裡就曉得是一位豈弟君子。卻又出奇:幾十人在那裡同接,老父母轎子裡兩隻眼只看著小弟一個人。那時有個朋友,同小弟並站著,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問我:『先年可曾認得這位父母?』小弟從實說:『不曾認得。』他就癡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搶上幾步,意思要老父母問他甚麼。不想老父母下了轎,同眾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別處,才曉得從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要不的。次日,小弟到衙門去謁見,老父母方才下學回來,諸事忙作一團,卻連忙丟了,叫請小弟進去,換了兩遍茶,就像相與過幾十年的一般。」張鄉紳道:「總因你先生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來自然時時請教。」

  嚴貢生道:「後來倒也不常進去。實不相瞞,小弟只是一個為人率真,在鄉里之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所以歷來的父母官,都蒙相愛。湯父母容易不大喜會客,卻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縣考,把二小兒取在第十名,叫了進去,細細問他從的先生是那個,又問他可曾定過親事,著實關切!」范舉人道:「我這老師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賞鑒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賀。」

  嚴貢生道:「豈敢,豈敢。」又道:「我這高要,是廣東出名縣分。一歲之中,錢糧、耗羨,花、布、牛、驢、漁船、田房稅,不下萬金。」又自拿手在桌上畫著,低聲說道:「像湯父母這個作法,不過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時節,實有萬金。他還有些枝葉,還用著我們幾個要緊的人。」說著,恐怕有人聽見,把頭別轉來望著門外。一個蓬頭赤足的小使走了進來,望著他道:「老爺,家裡請你回去。」嚴貢生道:「回去做甚麼?」小廝道:「早上關的那口豬,那人來討了,在家裡吵哩。」

  嚴貢生道:「他要豬,拿錢來!」小廝道:「他說豬是他的。」嚴貢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罷。我就來。」那小廝又不肯去。張、範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竟請回罷。」嚴貢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這口豬原是捨下的……」才說得一句,聽見鑼響,一齊立起身來說道:「回衙了。」

  二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著帖子。向貢生謝了擾。一直來到宅門口,投進帖子去。知縣湯奉接了帖子,一個寫「世侄張師陸」,一個寫「門生范進」,自心裡沈吟道:「張世兄屢次來打秋風,甚是可厭;但這回同我新中的門生來見,不好回他。」吩咐快請。兩人進來,先是靜齋見過,範進上來敘師生之禮。湯知縣再三謙讓,奉坐吃茶,同靜齋敘了些闊別的話;又把范進的文章稱讚了一番,問道:「因何不去會試?」範進方才說道:「先母見背,遵制丁憂。」

  湯知縣大驚,忙叫換去了吉服;拱進後堂,擺上酒來。席上燕窩、雞、鴨,此外就是廣東出的柔魚、苦瓜,也做兩碗。知縣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銀鑲杯箸。範進退前縮後的不舉杯箸,知縣不解其故。靜齋笑說:「世先生因尊制,想是不用這個杯箸。」知縣忙叫換去,換了一個磁杯,一雙象箸來。範進又不肯舉。靜齋道:「這個箸也不用。」隨即換了一雙白顏色竹子的來,方才罷了。

  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曾備辦。後來看見他在燕窩碗裡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裡,方才放心,因說道:「卻是得罪的緊。我這敝教,酒席沒有甚麼吃得,只這幾樣小菜,權且用個便飯。敝教只是個牛羊肉,又恐貴教老爺們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現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來牌票甚緊,衙門裡都也莫得吃。」掌上燭來,將牌拿出來看著。一個貼身的小廝在知縣耳跟前悄悄說了幾句話,知縣起身向二位道:「外邊有個書辦回話,弟去一去就來。」

  去了一時,只聽得吩咐道:「且放在那裡。」回來又入席坐下,說了失陪;向張靜齋道:「張世兄,你是做過官的,這件事正該商之於你,就是斷牛肉的話。方才有幾個教親,共備了五十斤牛肉,請出一位老師夫來求我,說是要斷盡了,他們就沒有飯吃,求我略松寬些,叫做『瞞上不瞞下』,送五十斤牛肉在這裡與我。卻是受得受不得?」張靜齋道:「老世叔,這句話斷斷使不得的了。你我做官的人,只知有皇上,那知有教親?想起洪武年間,劉老先生……」湯知縣道:「那個劉老先生?」靜齋道:「諱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開科的進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範進插口道:「想是第三名?」

  靜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讀過的。後來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訪普』的一般。恰好江南張王送了他一壇小菜,當面打開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聖上惱了,說道:『他以為天下事都靠著你們書生!』到第二日,把劉老先生貶為青田縣知縣,又用毒藥擺死了。這個如何了得!」知縣見他說的口若懸河,又是本朝確切典故,不由得不信;問道:「這事如何處置?」

  張靜齋道:「依小侄愚見,世叔就在這事上出個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將這老師夫拿進來,打他幾十個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張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膽之處。上司訪知,見世叔一絲不苟,升遷就在指日。」知縣點頭道:「十分有理。」當下席終,留二位在書房住了。

  次日早堂,頭一起帶進來是一個偷雞的積賊。知縣怒道:「你這奴才,在我手裡犯過幾次,總不改業!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因取過朱筆來,在他臉上寫了「偷雞賊」三個字,取一面枷枷了,把他偷的雞,頭向後,尾向前,捆在他頭上,枷了出去。才出得縣門,那雞屁股裡刮喇的一聲,痾出一拋稀屎來,從頭顱上淌到鼻子上,鬍子沾成一片,滴到枷上。兩邊看的人多笑。第二起叫將老師夫上來,大罵一頓「大膽狗奴」,重責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臉和頸子箍的緊緊的,只剩得兩個眼睛,在縣前示眾。天氣又熱,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嗚呼死了。

  眾回子心裡不伏,一時聚眾數百人,鳴鑼罷市,鬧到縣前來,說道:「我們就是不該送牛肉來,也不該有死罪!這都是南海縣的光棍張師陸的主意!我們鬧進衙門去,揪他出來,一頓打死,派出一個人來償命!」只因這一鬧,有分教:

  貢生興訟,潛蹤來到省城;鄉紳結親,謁貴竟游京國。

  未知眾回子吵鬧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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