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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句第三十四


  【原文】

  夫設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②也。局言者,聯字以分疆;明情者,總義以包體③。區畛相異,而衢路交通矣④。夫人之立言⑤,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⑥,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⑦,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⑧,知一而萬畢⑨矣。

  【注釋】

  ①宅情:即分章。章:本是音樂的一段,這裡指詩文的章節。

  ②局:局限,劃定疆界,即把語言分化成多少句子。

  ③體:整體,指各句組成章的整體。

  ④交通:互相通達,指句、章關係是密切相通的。

  ⑤立言:寫文章,著書立說。

  ⑥成章:作「為章」。

  ⑦靡:細緻。

  ⑧振本而末從:本、末,樹根和樹梢,比喻字句和篇章的關係。

  ⑨知一而萬畢:《莊子·天地篇》:「記曰:『通于一而萬事畢。』」一,道;畢,全部。

  【譯文】

  創作要把情意安排在合適的處所,語言安置在適宜的位置上。把情意內容安頓在一定的地方叫做分章,把語言安頓好就叫做造句。所以,「章」就是明白的意思;「句」就是分界的意思。把語言分界,就是把一個個字詞聯綴起來構成各自分別的單位;把情意內容敘述明白,就是總括所要包容的思想,把它蘊涵在選定的體裁之中。這樣句和章的區域界限雖然互相不同,可是卻像有道理連接那樣彼此相通。人們的寫作,用字造句,積累句子成為章,積累章成為一篇。全篇寫的昭明卓著,也是由於每章都沒有瑕疵;每章都寫得明白而細緻,是因為每個句子都沒有毛病;句子寫的清新挺拔,也是由於每個字詞都不亂用。這就像振搖樹木的根本枝葉就會隨之而擺動一樣,懂得事物的根本原則,各種各樣的事例都可以概括進去了。

  【原文】

  夫裁文匠筆,篇有大小;離章①合句,調有緩急:隨變適會,莫見定準。句司數字,待相接以為用;章總一義,須意窮而成體②。其控引情理,送迎際會③,譬舞容回環,而有綴兆④之位;歌聲靡曼⑤,而有抗墜⑥之節也。尋詩人擬喻,雖斷章取義⑦,然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⑧,體必鱗次⑨。啟行之辭,逆萌⑩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⑾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綺交,內義脈注⑿,跗萼⒀相銜,首尾一體。若辭失其朋,則羈旅⒁無友;事乖其次,則飄寓⒂而不安。是以搜句忌於顛倒,裁章貴於順序,斯固情趣之指歸,文筆之同致也。

  【注釋】

  ①離章:分章。

  ②體:即「總義以包體」的「體」。

  ③際會:遇合,指取捨得當。際,邊際。會,合。

  ④綴:舞蹈時的行列。兆:表位子。

  ⑤靡曼:細緻而拉長,指搖曳。

  ⑥抗墜:指高下。抗,同「亢」,高。墜,下降。

  ⑦斷章取義:摘取全篇中的一章或幾句借來表達自己的情意,不管它原來的意思。春秋時的外交使臣,念詩句來表達自己的心意往往斷章取義。但就創作言,需要前後文相互聯繫。

  ⑧原始要終:見於《周易·繫辭下》。原意為探討事物的始末,這裡指寫作的從頭到尾。

  ⑨鱗次:如魚鱗排列。

  ⑩逆萌:預先萌生,即伏筆。逆,預先考慮到。萌,萌芽。

  ⑾追媵:追上文做陪襯,指作呼應。

  ⑿脈注:如詠貫注,指文章內在的條理、邏輯。

  ⒀跗(fū):花萼下的房。萼:花瓣外部下面的一圈綠色小片。

  ⒁羈旅:滯留外鄉。

  ⒂寓:寄居。

  【譯文】

  創作韻文和散文,作品的篇幅有大有小;作品的章句或者分離或者合一,它們的聲調有緩有急。這些都要隨文章的內容變化而加以調配,沒有一定的規矩。一個句子不管有多少個字詞,要把字詞相互連接才能發揮作用;作品的一章總括一個完整的意思,必須把一個意思表達完整了才能成為一個段落。其中要掌握所表達的情意,有時放開,有時接住,要切合命意。例如舞蹈的回旋環繞,要有一定的行列和位子;又好比歌聲婉柔搖曳,要有忽高忽低的節奏。考查詩人用詩句來比擬譬喻,雖然是斷章取義,然一章一句都在全篇之中,好比蠶繭抽出絲緒一樣。詩文從開始到結束,在體制上必須像魚鱗一樣按秩序緊密排列。行文開始的言辭,就要為中篇埋下伏筆;結尾的言辭,要呼應前文語句的意旨,所以能夠做到文字像織綺的花紋那樣交接,內在的意義一脈貫通,好像花房和花萼一樣相互銜接,首尾連成一個整體。倘若辭句沒有配合恰當,上下脫節,那就好像羈留異鄉的旅客孤獨無友;敘述要是違反了順序,那就像漂泊寓居在外的人一樣不安定。因此造句切忌顛倒,裁斷分章要重視行文有順序,這本來是表達情意的要求,無論韻文和散文寫作中共同一致的要求。

  【原文】

  若夫筆句無常,而字有條數①: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②也。至於詩頌大體,以四言為正,唯祈父肇禋③,以二言為句。尋二言肇于黃世,竹彈④之謠是也;三言興于虞⑤時,元首⑥之詩是也;四言廣于夏年,洛汭之歌⑦是也;五言見於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雜出詩騷⑧;兩體⑨之篇,成於兩漢:情數運周⑩,隨時代用矣。

  【注釋】

  ①條數:分條述說,分別說明。

  ②權節:權宜、變通的節拍。《詩經》以四言為主,三字五字句只是適應情勢,加以變通。

  ③祈父:《詩經·小雅》中的一篇。詩的第一句是「祈父,予王之爪牙」。祈父即圻父,官名,鎮守封圻(邊疆)軍隊的司馬。爪牙,指虎士,比喻武臣。肇禋:開始祭祀。《詩經·周頌·維清》中有「肇禋,迄用有成,維周之楨」。

  ④竹彈:指傳為黃帝時的彈歌。

  ⑤虞:舜。

  ⑥元首:《尚書·虞書》載有《元首歌》,「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喜」、「起」、「熙」押韻,所以說是三言。股肱:指大臣。股,大腿;肱,胳膊。元首,指舜。百工:即百官。

  ⑦洛汭之歌:即《五子歌》,共五首,基本是四言,夏時國君太康的弟弟在洛水邊上唱的歌。

  ⑧「六言七言」二句:《詩經》《楚辭》中已有六言、七言的句子。如《詩經·大雅·召曼》:「維昔之富不如時,維今之疚不如茲。」《離騷》:「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兮」是助詞,不算字數。

  ⑨兩:疑當作「二」。兩體:指六言、七言這兩種詩體。

  ⑩情數:指作品內容的多種多樣。數,屢,指複雜。運周:運轉不停。周,周詳。

  【譯文】

  至於章、句的變化雖沒有一定的常規,而一句之中字數多少的作用可以分別說明:四字的句短,雖然密湊但音節並不急促,六字句長,雖然寬裕但音節並不迂緩。有時變成三言、五言的句子,大概是適應情勢變化的權宜節拍。至於《詩經》中《雅》《頌》這一類鄭重的體裁,以四言詩為正宗,唯有《小雅·祈父》《周頌·維清》,用了二言的句子。考查二言詩開始于黃帝時代,《竹彈謠》就是二言的歌謠;三言詩是從虞舜時代興起的,《元首詩》就是三言的詩歌;四言詩在夏朝時候多用,《洛汭之歌》便是四言的詩歌;五言詩出現在周代,《行露》便是五言詩歌。六言詩和七言詩,夾雜在《詩經》和《楚辭》中間,運用這兩種句式的詩歌體裁,到西漢時才發展成為完整的詩篇。由於情勢趨向於複雜,表達要求得更周詳,隨著時代的發展,複雜長句的運用就逐漸代替了簡單的短句。

  【原文】

  若乃改韻從調,所以節①文辭氣。賈誼枚乘,兩韻輒易;劉歆、桓譚,百句不遷②: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論賦,嫌於積韻③,而善於資代。陸雲亦稱「四言轉句,以四句為佳④。」觀彼制韻,志同枚賈。然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⑤,百句不遷,則唇吻⑥告勞;妙才激揚,雖觸思利貞⑦,曷若折之中和,庶保無咎⑧。

  【注釋】

  ①節:調節。

  ②「劉歆、桓譚」二句:劉歆、桓譚二人一韻到底的作品已失傳。遷,變,轉。

  ③積韻:重複用同一個韻,即「百句不遷」。

  ④「陸雲亦稱」三句:陸雲論韻的話見其《與兄平原(陸機)書》。四言詩句一韻,四句兩個韻腳,他也主張兩個韻腳就轉韻。陸雲,陸機的弟弟。

  ⑤躁:急。

  ⑥唇吻:嘴。吻,嘴唇。

  ⑦觸思利貞:構思順利。貞,正。

  ⑧庶:將近,差不多。咎:過失。

  【譯文】

  至於辭賦的改換音韻使適合情調,是為了調節文辭,配合氣勢。賈誼和枚乘的作品,喜歡用兩韻腳之後就改韻;劉歆和桓譚的作品,寫了一百句也不換韻。這也是各有自己的用意和志趣啊!從前魏武帝曹操論詩,對同韻的字用多了表示不滿,卻讚美換韻。陸雲也說,四言詩的轉韻,以四句一轉為好。看他對用韻的主張,同枚乘和賈誼是相同的。可是用兩韻之後即改韻,存聲韻上就顯得稍微有些急躁;如果一百句都不換韻又太單調,讀起來嘴巴也會感到疲勞。富有才華的作家能使音韻激蕩抑揚,這樣雖然在用韻上很好地觸動思想,有利表達真誠的感情,但不如加以折中,根據具體情況變換音韻,這樣幾乎可以保證在用韻上沒有過失。

  【原文】

  又詩人以兮字入於句限,楚辭用之,字出於句外①。尋兮字成句,乃語助餘聲。舜詠南風②,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豈不以無益文義耶!至於夫惟蓋故者,發端之首唱;之而於以者,乃紮句③之舊體;乎哉矣也,亦送末之常科④。據事似閑⑤,在用實切。巧者回運⑥,彌縫文體,將令數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⑦難謬,況章句歟?

  【注釋】

  ①句外:指「兮」字在韻腳後,所以說句外。如《楚辭·橘頌》:「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長」、「像」是韻腳。其「兮」字在韻腳之外。

  ②南風:《尚書·虞書》中記載有《南風歌》,其歌辭為:「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③紮:削竹刺入,嵌進。紮句:指嵌入句中的助詞。

  ④常科:常用的形式。

  ⑤閑:空,沒有實際的作用。

  ⑥回運:婉轉靈活的運用。

  ⑦外字:實字之外的字,指虛字。

  【譯文】

  再有《詩經》作者在句內用「兮」字,《楚辭》中大量用了「兮」字,而且「兮」字已可以用在句子之外。考查「兮」字構成句子,作為承接語氣的成分,乃是一種語助詞,用來延緩語氣的。虞舜詠唱的《南風歌》裡,早就用了「兮」字了,可是魏武帝曹操卻不喜歡用「兮」字,難道不是他認為「兮」字在文義上沒有什麼作用嗎?至於夫、惟、蓋、故這些虛詞,是句子開頭的發語詞;之、而、於、以,是造句中的常用虛詞;乎、哉、矣、也這些虛詞,是句末的常用助詞。照敘議的事理來看這些虛詞似乎是閑餘的,就作用而言它們卻很實在管用。巧妙的作者善於回環婉轉地運用,使文辭更加嚴密,將要在使用實詞構成幾句外,又得到一個虛詞的幫助。實字之外的虛字的運用都不允許有謬誤,何況是實字構成的章句呢!

  【原文】

  贊曰:斷章有檢,積句不恒①。理資配主,辭忌失朋。環情草調,宛轉相騰。離合同異②,以盡厥能。

  【注釋】

  ①恒:久,有定。

  ②離合:即「離章(分章)合句(造句)」。同異:有同有異,指章句的千變萬化。

  【譯文】

  總結:

  斷分章節有一定的法度,
  積句成章卻沒有常規。
  每個章節的內容要配合主題,
  用辭切忌不注意關係變得孤立。
  圍繞思想感情來安排韻調,
  使文辭抑揚婉轉相互發揚。
  從實際需要出發分章遣句,
  儘量發揮章句的功能。

  【評析】

  《章句》的「章」,沿用了《詩經》樂章的「章」,用以指作品表達了某一內容的段落。「句」是古代說話時一個停頓單位,不是現代漢語中所說的句。本篇講文章寫作中的分章造句。

  全篇分三部分:一、講章、句的定義和意義,以及分章造句的基本原理。二、講章、句組織的基本原則和方法。三、講章、句中的長短、字數、押韻及虛詞運用的基本原則和方法。

  本篇中,劉勰強調章、句是構成文學作品的細胞,是寫作的基礎;要求文采交織於外,脈絡貫注於內,結構嚴密,首尾一體;圍繞這幾點,劉勰對句子的長短、語氣的緩急、韻調的改從、虛字的運用等都作了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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