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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法第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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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庵謂胸中不可著一字世俗言語 古今之詩,凡有三變:蓋自書傳所記,虞、夏以來,下及漢、魏,自為一等;自晉、宋間顏、謝以後,下及唐初,自為一等;自沈、宋以後,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為詩者固有高下,而法猶未變;至律詩出,而後詩之與法,始皆大變;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無復古人之風矣。故嘗妄欲抄取經史諸書所載韻語,下及文選、漢魏古詞,以盡乎郭景純、陶淵明之所作,自為一編,而附於三百篇、楚辭之後,以為詩之根本準則;又於其下二等之中,擇其近于古者,各為一編,以為之羽翼輿衛;且以李、杜言之,則如李之古風五十首,杜之秦蜀紀行、遣興、出塞、潼關、石濠、夏日、夏夜諸篇,律詩則如王維、韋應物輩,亦自有蕭散之趣,未至如今日之細碎卑冗,無餘味也。其不合者,則悉去之,不使其接於吾耳目,而入於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無一字世俗言語意思,則其詩不期於高遠,而自高遠矣。 晦庵抽關啟鑰之論 來喻欲漱六藝之芳潤,以求真澹,此誠極至之論。然亦恐須先識得古今體制雅俗鄉背,仍更洗滌得盡腸胃間夙生葷血脂膏,然後此語方有所措。如其未然,竊恐穢濁為主,芳潤入不得也。近世詩人,正緣不曾透得此關,而規規於近局,故其所就皆不滿人意,無足深論。 誠齋翻案法 孔子老子相見傾蓋,鄒陽雲,傾蓋如故。孫侔與東坡不相識,以詩寄,東坡和雲:「與君蓋亦不須傾。」劉寬為吏,以蒲為鞭,寬厚至矣,東坡雲:「有鞭不使安用蒲。」杜詩雲:「忽憶往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蒼苔,如何不飲令心哀!」東坡雲:「何須更待秋井塌,見人白骨方銜杯!」此皆翻案法也。余友人安福劉浚,字景明,重陽詩雲:「不用茱萸子細看,管取明年各強健。」得此法矣。 誠齋又法 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難之。余嘗與林謙之論此事,謙之慨然曰:但吾輩詩集中,不可不作數篇耳。如杜九日詩:「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不徒入句便字字對屬;又第一句頃刻變化,才說悲秋,忽又自寬。以「自」對「君」,「自」者,我也。「羞將短髮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將一事翻騰作一聯;又孟嘉以落帽為風流,少陵以不落為風流;翻盡古人公案,最為妙法。「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峰寒」,詩人至此,筆力多衰;今方且雄傑挺拔,喚起一篇精神,非筆力拔山,不至於此。「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子細看」,則意味深長,幽然無窮矣。 東坡煎茶詩雲:「活水還將活火烹,自臨釣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處取清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釣石,非尋常之石,四也:東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狀水之清美極矣;「分江」二字,此尤難下。「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仍作瀉時聲」,此倒語也,尤為詩家妙法;即少陵「紅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也。「枯腸未易禁三碗,臥聽山城長短更」,又翻卻盧仝公案:仝吃到七碗,坡不禁三碗;山城更漏無定,「長短」二字,有無窮之味。 趙章泉詩法 或問詩法于晏叟,因以五十六字答之雲:「問詩端合如何作?待欲學耶毋用學。今一禿翁曾總角,學竟無方作無略。欲從鄙律恐坐縛,力若不加還病弱。眼前草樹聊渠若,子結成陰花自落。」 趙章泉謂規模既大波瀾自闊 贛川曾文清公題吳郡所刊東萊呂居仁公詩後語雲:「詩卷熟讀,治擇工夫已勝,而波瀾尚未闊;欲波瀾之闊,須令規模宏放,以涵養吾氣而後可,規模既大,波瀾自闊;少加治擇,功已倍于古矣。」蕃嘗苦人來問詩,答之費辭,一日閱東萊詩,以此語為四十字,異日有來問者,當謄以示之雲:「若欲波瀾闊,規模須放弘。端由吾氣養,匪自曆階升。勿漫工夫覓,況於治擇能!斯言誰語汝,呂昔告于曾。」 趙章泉論詩貴乎似 論詩者貴乎似,論似者可以言盡耶! 少陵春水生二首雲: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鸕鷀溪鶒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日不敢更禁當。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傍。」 曾空青清樾軒二詩雲: 「臥聽灘聲㶁㶁流,冷風淒雨似深秋。江邊石上烏臼樹,一夜水長到梢頭。」 「竹間嘉樹密扶踈,異鄉物色似吾廬。清曉開門出負水,已有小舟來賣魚。」 似耶不似耶?學詩者不可以不辨。 趙章泉題品三聯 「隔林仿佛聞機杼,知有人家住翠微。」「片片梅花隨雨脫,渾疑春雪墮林梢。」「三年受用惟栽竹,一日工夫半為梅。」「淵明不可得見矣,得見菊花斯可爾。」前十四字,或以為坡語,或以為參寥子十四字師號。餘亦以後六句為道章少隱、王夢弼應求、范炎黃中十四字師號。範乃稼軒婿也。 章泉謂可與言詩 王摩詰雲:「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少陵雲:「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介甫雲:「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徐師川雲:「細落李花那可數,偶行芳草步因遲。」知詩者於此不可以無語。或以二小詩複之曰:「水窮雲起初無意,雲在水流終有心。儻若不將無有判,渾然誰會伯牙琴?」「誰將古瓦磨成硯,坐久歸遲總是機。草自偶逢花偶見,海漚不動瑟音希。」公曰:此所謂可與言詩矣。 趙章泉學詩 閱複齋閑紀所載吳思道、龔聖任學詩三首,因次其韻:「學詩渾似學參禪,識取初年與暮年。巧匠曷能雕朽木,燎原寧複死灰然。」「學詩渾似學參禪,要保心傳與耳傳。秋菊春蘭寧易地,清風明月本同天。」「學詩渾似學參禪,束縛寧論句與聯。四海九州何歷歷,千秋萬歲孰傳傳。」 吳思道學詩 吳可思道:「學詩渾似學參禪,竹榻蒲團不計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閒拈出便超然。」「學詩渾似學參禪,頭上安頭不足傳。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氣本沖天。」「學詩渾似學參禪,自古圓成有幾聯。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 龔聖任學詩 龔相聖任:「學詩渾似學參禪,悟了方知歲是年。點鐵成金猶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學詩渾似學參禪,語可安排意莫傳。會意即超聲律界,不須煉石補青天。」「學詩渾似學參禪,幾許搜腸覓句聯。欲識少陵奇絕處,初無言句與人傳。」 白石詩說 大凡詩自有氣象、體面、血脈、韻度:氣象欲其渾厚,其失也俗;體而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脈欲其貫穿,其失也露;韻度欲其飄逸,其失也輕。 作大篇尤當佈置,首尾停勻,腰腹肥滿。多見人前面有餘,後而不足;前面極工,後面草草,不可不知也。 詩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雖多亦奚以為。 雕刻傷氣,敷演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過;拙而無委曲,是不敷演之過。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花必用柳對,是兒曹語;若其不切,亦病也。 難說處一語而盡,易說處莫便放過;僻事實用,熟事虛用;說理要簡易,說事要圓活,說景要微妙;多看自知,多作自好矣。 小詩精深,短章醞藉,大篇有開闔,乃妙。 喜辭銳,怒辭戾,哀辭傷,樂辭荒,愛辭結,惡辭絕,欲辭屑。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其唯關睢乎。 學有餘而約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餘而約以盡之,善措辭者也;乍敘事而間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不知詩病,何由能詩;不觀詩法,何由知病!名家者,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 篇終出人意表,或反終篇之意,皆妙。 守法度曰詩,載始末曰引,體如行書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螿曰吟,通乎俚俗曰謠,委曲盡情曰曲。 詩有出於風者,出於雅者,出於頌者。屈、宋之文,風出也;韓、柳之詩,雅出也;杜子美獨能兼之。 三百篇美刺箴怨皆無跡,當以心會心。 陶淵明天資既高,趣詣又遠,故其詩散而莊,澹而腴,斷不容作邯鄲步也。 語貴含蓄。東坡雲:「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謹於此,清廟之瑟,一倡三歎,遠矣哉!後之學詩者,可不務乎!若句中無餘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善之善者也。 體物不欲寒乞,須意中有景,景中有意。 思有窒礙,涵養未至也,當益以學。 歲寒知松柏,難處見作者。 波瀾開闔,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陣,方以為正,又複是奇;方以為奇,忽複是正;出入變化,不可紀極,而法度不可亂。 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無妙,聖處要自悟。 意出於格,先得格也;格出於意,先得意也。吟詠情性,如印印泥,止乎禮義,貴涵養也。 沈著痛快,天也;自然與學到,其為天一也。 意格欲高,句法欲響,只求工於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於句字;句意欲深欲遠,句調欲清欲古欲和,是為作者。 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礙而實通,曰理高妙;出事意外,曰意高妙;寫出幽微,如清潭見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 一篇全在尾句,如截犇馬。辭意俱盡,如臨水送將歸是已;意盡詞不盡,如摶扶搖是已;辭盡意不盡,剡溪歸櫂是已;辭意俱不盡,溫伯雪子是已。所謂辭意俱盡者,急流中截後語,非謂辭窮理盡者也。所謂意盡辭不盡者,意盡於未當盡處,則辭可以不盡矣,非以長語益之者也。至如辭盡意不盡者,非遺意也,辭中已仿佛可見矣。辭意俱不盡者,不盡之中固已深盡之矣。 一家之語,自有一家之風味,如樂之二十四調,各有韻聲,乃是歸宿處。模仿者語雖似之,韻亦無矣。雞林其可欺哉! 詩說之作,非為能詩者作也;為不能詩者作,而使之能詩。能詩而後能盡吾之說,是亦為能詩者作也。雖然,以吾之說為盡,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為詩哉!後之賢者,有如以水投水者乎,有如得兔忘筌者乎?嘻,吾之說已得罪于古之詩人,後之人其勿重罪予乎! 滄浪詩法 學詩先除五俗: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 有語忌,有語病:語病易除,語忌難變。語病古人亦有之,惟語忌不可有。須是本色,須是當行。 對句好可得,結句好難得,發句好尤難得。 發端忌作舉止,收拾貴有出場。 不必太著題,不在多使事;押韻不必有出處,用字不必拘來歷。 下字貴響,造語貴圓。 意貴透,不可隔靴搔癢。 語貴脫灑,不可拖泥帶水。 最忌骨董,最忌趁貼。 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音韻忌散緩,亦忌迫促。詩難處在結裹,譬如番刀,須用北人結裹,若南人,便非本色。 須參活句,勿參死句。 詞氣可頡頏,不可乖崖。律詩難於古詩,絕句難於八句,七言律詩難於五言律詩,五言絕句難於七言絕句。學詩有三節: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其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矣。 看詩當具金剛眼睛,庶不眩於旁門小法。禪家有金剛眼睛之說。辨家數如辨蒼白,方可言詩。荊公評文章,先體制而後文之工拙。詩之是非不必爭,以己詩置古人詩中,與識者觀之而不能辨,則真古人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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