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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托塔天王夢中顯聖 浪裡白條水上報冤

  
  「總批 :蓋至是而宋江成於反矣,大書背瘡以著其罪,蓋亦用韓信相君之背字法也。獨怪耐庵之惡宋江如是,而後世之人猶務欲以「忠義」予之,則豈非耐庵作書為君子春秋之志,而後人之顛倒肆言,為小人無忌憚之心哉!有世道人心之責者,於其是非可不察乎?

  宋江之反始于私放晁蓋也。晁蓋走而宋江之毒生,晁蓋死而宋江之毒成。

  至是而大書宋江疽發於背者,殆言宋江反狀至是乃見,而實宋江必反之志不始於今日也。觀晁蓋夢告之言,與宋江私放之言,乃至不差一字,是作者不費一辭,而筆法已極嚴矣。

  打大名一來一去,又一來又一去,極文家伸縮變化之妙。

  前文一打祝家莊,二打祝家莊,正到苦戰之後,忽然一變,變出解珍、解寶一段文字,可謂奇幻之極。此又一打大名府,二打大名府,正到苦戰之後,忽然一變,變出張旺、孫五一段文字,又複奇幻之極也。世之讀者殊不覺其為一副爐錘,而不知此實一樣章法也。

  寫張順請安道全,忽然橫斜生出截江鬼張旺一段情事。奇矣!卻又于其中間,再生出瘦後生孫五一段情事。文心如江流,漩澓真是通身不定。

  梁山泊之金擬聘安太醫,卻送截江鬼,一可駭也。半夜劫金,半夜宿娼,而送金之人與應受金之人同在一室,二可駭也。欲聘太醫而已無金,太醫既來而金如故,截江小船卻作寄金之處,三可駭也。江心結冤,江心報復;雖一遇于巧奴房裡,再遇於定六門前,而必不得及,四可駭也。板刀尚在,血跡未幹,而冤頭債腳疾如反掌;前日一條纜索,今日一條纜索,遂至絲毫不爽,五可駭也。孫五發科,孫五解纜,孫五放船,及至事成,孫五吃刀,孫五下水,不知為誰忙此半日,六可駭也。孫五先起噁心,孫五便先喪命;張旺雖若稍遲,畢竟不能獨免;不知江底相逢,兩人是笑是哭,七可駭也。不過一葉之舟,而忽然張旺、孫五二人,忽然張順、張旺、孫五三人,忽然張旺一人,忽然張順、安道全、王定六、張旺四人,忽然張順、安道全、王定六三人,忽然王定六一人,忽然無人。章應物詩雲:「野渡無人舟自橫。」

  偏於此舟禍福倏忽如此,八可駭也。」


  卻說宋江因這一場大雪,定出計策,擒了索超,其餘軍馬都逃入城去,報說索超被擒。梁中書聽得這個消息,不繇他不慌,傳令教眾將只是堅守,不許出戰;意欲便殺盧俊義、石秀,又恐激了宋江,朝廷急無兵馬救應,其禍愈速;只得教監守著二人,再行申報京師,聽憑太師處分。「先安頓一筆,便令下文寬然有餘,手法老到之極。」

  且說宋江到寨,中軍帳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宋江見了大喜,喝退軍健,親解其縛,請入帳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撫慰道:「你看我眾兄弟們一大半都是朝廷軍官。「此語不可說關勝,而可說索超。蓋關勝忠義之子,索超位不出李成、聞達上也。」若是將軍不棄,願求協助宋江,一同替天行道。」楊志向前另自敘禮,訴說別後相念。兩人執手灑淚,事已到此,不得不服。「寫索超服,亦與關勝不同。○生出楊志來作一收縮,妙甚。」宋江大喜。再教置酒帳中作賀。

  次日商議打城,一連數日,急不得破,宋江悶悶不樂。是夜獨坐帳中,忽然一陣冷風,刮得燈光如豆;風過處,燈影下,閃閃走出一人。宋江抬頭看時,卻是天王晁蓋,「寫得怕人。」卻進不進,叫道:「兄弟,你在這裡做甚麼?」「妙絕妙絕,只一句,便將宋江不為報仇之罪直提出來。」宋江吃了一驚,急起身問道:「哥哥從何而來?冤仇不曾報得,中心日夜不安;「宋江不為晁蓋報仇偏不用他人聲罪,偏是宋江自責,可謂業鏡臺前,神識自首矣。」又因連日有事,一向不曾致祭;「不報仇已不可說,乃至不致祭,彼宋江之于晁蓋,殆何如也?寫得深文曲筆,妙不可言。○不報仇無明文,自晁蓋死至此凡四卷,皆其文也。

  恐人讀而不能明正其罪,故特於此寫其自責,而又別添不致祭三字以重之,筆法真止妙絕。」
今日顯靈,必有見責。」晁蓋道:「兄弟不知,我與你心腹弟兄,我今特來救你。如今背上之事發了,「眉批: 背上之事四字定罪分明。」只除江南地靈星可免無事,兄弟曾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今不快走時,更待甚麼?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休怨我不來救你。」「句句用宋江私放晁蓋語,乃至不換一句者,所以深明宋江背反之志,實自私放晁蓋之日始也。」宋江意欲再問明白,趕向前去說道:「哥哥,陰魂到此,望說真實!」晁蓋道:「兄弟,你休要多說,只顧安排回去,不要纏障。我便去也。」「句句用釵放晁蓋語,不少一句。」宋江撒然覺來,卻是「南柯一夢」,便請吳用來到中軍帳中;宋江備述前夢。吳用道:「既是天王顯聖,不可不信其有。目今天寒地凍,軍馬亦難久住,正宜權回山,守待冬盡春初,雪消冰解,那時再來打城,亦未為晚。」「亦不全信天王,妙甚。一見宋江、吳用平日初未嘗以天王為意,一則大軍進退庶不同於兒戲也。」宋江道:「軍師之言雖是,只是盧員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縲絏,度日如年,只望我等兄弟來救。不爭我們回去,誠恐這廝們害他性命。此事進退兩難,如之奈何?」當夜計議不定。

  次日,只見宋江神思疲倦,身體發熱;頭如斧劈,一臥不起。眾頭領都到帳中看視。宋江道:「只覺背上好生熱疼。」眾人看時,只見鏊子一般紅腫起來。「大書背瘡以明宋江反狀已見,蓋深惡之之筆也。」吳用道:「此疾非癰即疽;吾看方書,豆粉可以護心,毒氣不能侵犯。快覓此物,安排與哥哥吃。「得此一句安放,便令建康往還有餘。」只是大軍所壓之地,急切無有醫人!」「用一跌法,跌出張順。」只見浪裡白條張順說道:「小弟舊在潯江時,因母得患背疾,百藥不能得治,後請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自此小弟感他恩德,但得些銀兩,便著人送去請他。「書此一以表張順生平,一以見道全必來,且令殺人不愁出首也。」令見兄長如此病症,只除非是此人醫得。只是此去東途路遠,急速不能便到。為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吳用道:「兄長夢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災,只除江南地靈星可治,』莫非正應此人?」宋江道:「兄弟,你若有這個人,快與我去,休辭生受;只以義氣為重,星夜去請此人,救我一命!」「極醜之語,可謂平生奸偽,病見真性矣。○晁蓋之仇,獨不以義氣為重何也?作者下此等句,皆是反襯法襯出宋江之惡來。」吳用叫取蒜金一百兩與醫人,「便生出截江鬼一段文字來。」再將二三十兩碎銀作盤纏,分付張順:「只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來,「便生出李巧奴一段文字來。」切勿有誤。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裡相會。「分付細到。」兄弟是必作急快來!」張順別了眾人,背上包裹,望前便去。且說軍師吳用傳令諸將:火速收軍,罷戰回山。車子上載了宋江,只今連夜起發。大名府內,曾經我伏之計,只猜我又誘他,定是不敢來追。「兩番退兵,前以遲,此以速,皆極兵家之用,寫吳用真正妙才。」一邊吳用退兵不題。卻說梁中書見報宋江兵又去了,正是不知何意。李成,聞達道:「吳用那廝詭計極多,只可堅守,不宜追趕。」「不出所料。」

  話分兩頭。且說張順要救宋江,連夜趲行,時值冬盡,無雨即雪,路上好生艱難。「寫景妙,自此一路都是風雪中事。」張順冒著風雪,捨命而行,獨自一個奔至揚子江邊,看那渡船時,並無一隻,張順只叫得苦。「先作一頓。」沒奈何,繞著江邊又走,只見敗葦裡面有些煙起,「是寫大江,是寫風雪,是寫渡船,是寫薄暮,是寫趕路人,妙妙。」張順叫道:「梢公,快把渡船來載我!」只見蘆葦裡簌簌的響,走出一個人來,「先響,次人。○忽然生出一個人,文情奇變之極。」頭戴箬笠,身披蓑衣,問道:「客人要那裡去?」張順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府幹事至緊,多與你些船錢,渡我則個。」那梢公道:「載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過江去,也沒歇處。你只在我船裡歇了,到四更風靜雪止,我卻渡你過去,只要多出些船錢與我。」張順道:「也說得是。」便與梢公鑽入蘆葦裡來,見灘邊纜著一隻小船,蓬底下,一個瘦後生在那裡向火。「忽然又生出一個人,文情奇變之極。」梢公扶張順。下船,走入艙裡,把身上濕衣裳脫下來,叫那小後生就火上烘焙。「看他兩個便似世間好兄弟好朋友相似,何等情義真切。○歎今世間之好兄弟好朋友,其情義真切,亦只是此兩個。」張順自打開衣包,取出綿被,和身一卷,倒在艙裡,叫梢公道:「這裡有酒賣麼?買些來吃也好。」「下船便開包,開包便取被,取被便臥倒,臥倒方問酒,活畫風雪,活畫薄暮,活畫辛苦,活畫船裡歇了。」梢公道:「酒卻沒買處,要飯便吃一碗。」張順再坐起來,吃了一碗飯,放倒頭便睡。「未吃晚飯,先已睡倒;再坐起來吃了晚飯,便又睡倒。寫張順連日辛苦如畫,便令下文便於細縛。」一來連日辛苦,二來十分托大,初更左側,不覺睡著。那瘦生一頭雙手向著火盆,「畫也畫不出。」一頭把嘴努著張順,一頭口裡輕輕叫那梢公「畫也畫不出,妙絕。」道:「大哥,你見麼?」「偏先是瘦後生髮科,令我悲歎。」梢公盤將來去頭邊只一捏,覺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搖道:「你去把船放開,去江心裡下手不遲。」「反叫他把船放開,不知下手那個,令我悲歎。」那後生推開蓬,「一句一畫。」跳上岸,「一句一畫。」解了纜,「一句一畫。」跳上船「一句一畫。」把竹篙點開,「一句一畫。」搭下櫓,「一句一畫,妙絕。」咿咿呀呀地搖出江心裡來。「不知為誰出力?不知把誰下手?可歎可歎。」梢公在船艙裡取纜船索,「纜船索妙。○此回皆極寫眼前果報也。」輕輕地把張順捆縛做一塊,便去船梢板底下取出板刀來。「讀至此句,令我忽然想著夜鬧潯陽,不覺失笑。○讀至夜鬧潯陽,則替宋江擔憂;讀至此回,又替張順擔憂。人生百年,安得不老哉!」張順卻好覺來,雙手被縛,掙挫不得。梢公手拿板刀,按在他身上。張順告道:「只四字直反襯出夜鬧潯陽一篇文字來。至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四字,遂可為其注腳也。」「好漢!你饒我性命,都把金子與你!」梢公道:「金子也要,你的性命也要!」「筆勢奇險,使人吃驚。」張順連聲叫道:「你只教我囫圇死,冤魂便不來纏你!」「上艄公語險極,此張順語捷極。」梢公道:「這個卻使得!」「又惡知其使不得哉。」放下板刀,把張順撲通的丟下水去。那梢公便去打開包來看時,見了許多金銀,倒吃一嚇;「妙絕妙絕。」把眉頭只一皺,「妙絕妙絕。」便叫那瘦後生道:「五哥進來,和你說話。」「妙絕妙絕。徒然又蹴起一番波瀾,大奇大奇。○寫人險惡真有如此,可畏可恨。」那人鑽入艙裡來,被梢公一手揪住,一刀落得,砍得伶仃,推下水去。「大奇大奇。○是他發科,是他放船,是他吃刀下水,然則人又何樂而為惡哉?」梢公打並了船中血跡,自搖船去了。

  卻說張順是個水底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時被推下水,就江底咬斷索子,赴水過南岸時,見樹林中隱隱有些燈光;張順爬上岸,水淥淥地轉入林子裡,看時,卻是一個酒店,半夜裡起來醡酒,破壁縫透出火來。「如畫。」張順叫開門時,見個老丈,納頭便拜。老丈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麼?」張順道:「實不相瞞老丈,小人從山東來,要去建康府幹事,晚來隔江覓船,不想撞著兩個歹人,把小子應有衣服金銀盡都劫了,竄入江中。小人卻會赴水,逃得性命。公公救度則個!」老丈見說,領張順入後屋中,把個衲頭與他替下濕衣服來烘,「是一番脫換。」燙些熱酒與他吃。「是一番相待。○寫王家子父有次第,有輕重。」老丈道:「漢子,你姓甚麼?山東人來這裡幹何事?」「口口只問山東,有路數人。」張順道:「小人姓張;建康府太醫是我兄弟,特來探望他。」老丈道:「你從山東來,曾經梁山泊道?」「由山東問至梁山泊。」張順道:「正從那裡經過。」老丈道:「他山上宋頭領,不劫來往客人,又不殺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由梁山泊問至宋頭領。」張順道:「宋頭領專以忠義為主,不害良民,只怪濫官汙吏。」老丈道:「老漢聽得說:宋江這夥,端的仁義,只是救貧濟老,那裡似我這裡草賊!若待他來這裡,百姓都快活,不吃這夥濫官汙吏薅惱!」「一段真乃妙筆妙舌,便有過望草賊之意。○非怪草賊之不能救貧濟老,怪草賊之不能治彼濫官汙吏也。」張順聽罷道:「公公不要吃驚,小人便是浪裡白條張順;因為俺哥哥宋公明害發背瘡,教我將一百兩黃金來請安道全。誰想托大,在船中睡著,被這兩個賊男女縛了雙手,竄下江裡;被我咬斷繩索,到得這裡。」老丈道:「你既是那裡好漢,我教兒子出來,和你相見。」「艄公後忽然添出一人,老丈後亦忽然添出一人,都是出奇之筆。」不多時,後面走出一個瘦後生來,「又一瘦後生,奇極妙極。」看著張順便拜道:「小人久聞哥哥大名,只是無緣,不曾拜識。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為走跳得快,人人都喚小人做活閃婆王定六。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師,不得傳受,「一拍便合,不費多墨。」權在江邊賣酒度日。卻才哥哥被兩個劫了的,小人都認得:一個是截江鬼張旺;那一個瘦後生卻是華亭縣人,喚做油裡鰍孫五。「亦還他名色。」這兩個男女,時常在這江裡劫人。哥哥放心,在此住幾日,等這廝來吃酒,我與哥哥報仇。」張順道:「感承哥哥好意。我為兄長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裡。只等天明,便入城去請安太醫,回來卻相會。」當下王定六將出自己一包新衣裳,都與張順換了,「又一番脫換。」殺雞置酒相待,「又一番相待。」不在話下。

  次日天晴雪消,王定六再把十數兩銀子與張順,且教入建康府來。張順進得城中,逕到槐橋下,看見安道全正門前貨藥。張順進得門,看著安道全,納頭便拜。安道全看見張順,便問道:「兄弟多年不見,甚麼風吹得到此?」張順隨至裡面,把這鬧江洲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訴了;後說宋江現患背瘡,特地來請神醫,楊子江中,險些兒送了性命,因此空手而來,都實訴了。安道全道:「若論宋公明,天下義士,去醫好他最是要緊。「只一句表出安道全。」只是拙婦亡過,「四字妙,便已伏巧奴之親熱,出門之便捷也。」家中別無親人,離遠不得;以此難出。」張順苦苦要求道:「若是兄長推卻不去,張順也不回山!」安道全道:「再作商議。」張順百般哀告,安道全方才應允。

  原來安道全新和建康府一個煙花娼妓--喚做李巧奴--時常往來,正是打得火熱。「無端又生出一段事來,可謂文隨手變。」當晚就帶張順同去他家,安排酒吃。李巧奴拜張順為叔叔。「此句不寫巧奴之視張順如親,正寫道全之視巧奴如室也。」三杯五盞,酒至半酣,安道全對巧奴說道:「我今晚就你這裡宿歇,明日早,和這兄弟去山東地面走一遭;多只是一個月,少至二十餘日,便回來看你。」「醜語。」那李巧奴道:「我卻不要你去,「醜語。」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門!」「醜語。○悉與下有人敲門後一段對讀。」安道全道:「我藥囊都己收拾了,只要動身,明日便走。你且寬心,我便去也不到耽擱。」李巧奴撒嬌撒癡,倒在安道全懷裡,說道:「你若還不念我,「句。」去了,「句。」我只咒得你肉片片兒飛!」「寫得無醜不備。」張順聽了這話,恨不得一口水吞了這婆娘。「先伏一句。」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扶去巧奴房裡,睡在床上。巧奴卻來發付張順,道:「你自歸去,我家又沒睡處。」「先來發遣,以為門首小房之地;小房裡歇,以為張見張旺之地。不然,太醫高親,豈可撇之門首?不在門首,如何卻得報仇哉?布筆都是一副 心血算出。」張順道:「我待哥哥酒醒同去。」巧奴發遣他不動,只得安他在門首小房裡歇。「筆墨曲折,情事團湊。」

  張順心中憂煎,那裡睡得著。「睡得著便生出事來,睡不著又生出事來,妙絕。」初更時分,有人敲門,「奇。○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門,此人卻來敲門,定是依得他口者也。可歎可笑。」張順在壁縫裡張時,只見一個人閃將入來,便與虔婆說話。「如畫絕倒。」那婆子問道:「你許多時不來,卻在那裡?今晚太醫醉倒在房裡,卻怎生奈何?」那人道:「我有十兩金子,「即以太醫金子來與太醫爭光,絕倒。」送與姐姐打些釵環;老娘怎地做個方便,教他和我廝會則個。」虔婆道:「你只在我房裡,我叫女兒來。」張順在燈影下張時,卻正是截江鬼張旺。「寫得冤家路窄,蓋真有之。」近來這廝,但是江中尋得些財,便來他家使。張順見了,按不在火起;再細聽時,只見虔婆安排酒食在房裡,叫巧奴相伴張旺。「真乃無醜不備,寫之汙紙,言之汙頰。」張順本待要搶入去,卻又怕弄壞了事,走了這賊。約莫三更時分廚下兩個使喚的也醉了;「如畫。○偏是此等人無夜不醉,是以君子義不欲醉也。」虔婆東倒西歪,卻在燈前打醉眼子。「如畫。」張順悄悄開了房門,踅到廚下,見一把廚刀,油晃晃放在灶上;「油晃晃只三字,便活寫出娼妓人家廚下。俗本誤作明晃晃,便少卻多少色澤,且與下文口卷不合也。」看這虔婆倒在側首板凳上。張順走將入來,拿起廚刀,先殺了虔婆;要殺使喚的時,原來廚刀不甚快,砍了一個人,刀口早倦了。「是廚刀。○亦作一頓。」那兩個正待要叫,卻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邊,「便捷。○一頓便起,筆力跳動。」綽起來一斧一個,砍殺了。房中婆娘聽得,慌忙開門,正迎著張順,「張順進去,不如小姐娘出來,其法可想。」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張旺燈影下見砍翻婆娘,推開後窗,跳牆便走。「又作一縱,大奇大奇。○瘦後生偏隨手了事,截江鬼偏到此又脫,一快一遲都妙。」張順懊惱無及,忽然想著武松自述之事,隨即割下衣襟,沾血去粉牆寫道:「殺人者,我安道全也!」「忽然想著武松舊事,忽然偷用武松文法,而其實武松一字不同。何則?武松是自認,張順是推人,只是題目不同,便令一篇都變也。」一連寫了數十餘處。「亦與武松變。○自認只一而已足,陷人多多為益善也。」

  捱到五更將明,只聽得安道全在房裡酒醒,便叫「我那人。」「醜。○只如此稱喚,豈複肯去山東者哉!」張順道:「哥哥不要做聲,我教你看你那人!」「我那人,你那人,接口成趣。」安道全起來,看見四處死屍,嚇得渾身麻木,顫做一團。張順道:「哥哥,你再看你寫的麼?」「你寫的三字,妙幻之極。」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張順道:「只有兩條路,從你行。若是聲張起來,我自走了,哥哥卻用去償命;若還你要沒事,家中取了藥囊,「拙妻早已亡過。」連夜逕上梁山泊,救我哥哥:這兩件,隨你行!」安道全道:「兄弟!你忒這般短命見識!」

  趁天未明,張順卷了盤纏,同安道全回家,開鎖推門,「是無家之人。」取了藥囊;出城來,逕到王定六酒店裡。王定六接著,說道:「昨日張旺從這裡走過,可惜不遇見哥哥。」「文字忽然穿到有人敲六之前,奇妙不可言。」張順道:「我也曾遇見那廝,可惜措手不及。正是要幹大事,那裡且報小仇。」「寫張順不必殺張旺,所以深表張順也。」說言未了,王定六報道:「張旺那廝來也!」「惜其去,報其來,鬥文緊簇,這次寫冤家路窄。」張順道:「且不要驚他,看他投那裡去!」「妙妙,偏不在巧兒房中,偏不在定六門前。」只見張旺去灘頭看船。王定六叫道:「張大哥,你留船來載我兩個親眷過去。」張旺道:「要趁船,快來!」王定六報與張順道:「安兄,你可借衣與小弟穿,小弟衣裳卻換與兄長穿了,才去趁船。」「寫張順分外細慎,不似張橫。」安道全道:「此是何意?」張順道:「自有主張,兄長莫問。」安道全脫下衣服與張順換穿了;張順戴上頭巾,遮塵暖笠影身;「妙。」王定六取了藥囊。走到船邊,張旺攏船傍岸,三個人上船。張順爬入後悄,揭起艎板,板刀尚在;悄然拿了,再入船艙裡。「只板刀尚在四字,寫得果報森然,令人不寒而慄。○不必用板刀也,而亦必拿過,見其細慎之至也。」張旺把船搖開,咿啞之聲,又到江心裡面。「妙,果報可畏如此。」張順脫去上蓋,「不欲汙道全之服也,寫得色色細慎過人。」叫一聲「梢公快來!你看船艙裡有血跡!」「妙妙,即用前血跡字,然在張順口中只是無意而合。」張旺道:「客人休要取笑。」一頭說,頭鑽入艙裡來;被張順胳搭注:月字旁搭。地揪住,喝一聲:「強賊!認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麼!」「讀之快活之甚,松顙之甚,千古惡人看樣。」張旺看了,做聲不得。張順喝道:「你這廝謀了我一百兩黃金,又要害我性命!你那個瘦後生那裡去了?」「要問。」張旺道:「好漢,小人見金子多了,怕他要分,我便少了;「妙語絕倒,此即臧文仲窩位注腳,自古至今,無不爾爾,莫單笑截江鬼也。」因此殺死,丟入江裡去了。」「本領既大,心計轉粗,不至於是不止也。」張順道:「你這強賊!老爺生在潯陽江邊,長在小孤山下,做賣魚牙子,天下傳名!只因鬧了江州,占住梁山泊裡,隨從宋公明,縱橫天下,誰不懼我!「雄文駭俗,讀之起舞。」你這廝騙我下船,縛住雙手,攛下江心,不是我會識水時,卻不送了性命!今日冤仇相見,饒你不得!」就勢只一拖,提在船艙中,取纜船索把手腳四馬攢蹄捆縛做一塊,「亦是纜船索,寫得果報可畏。」看著那揚子大江,直丟下去,「寫得果報可畏。」喝一聲道:「也免了你一刀!」「寫得果報可畏。」王定六看了,十分歎息。「四字妙絕,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不多一分,不呼一寸。十分歎息,良有以也。」張順就船內搜出前日金子並零碎銀兩,「銀則猶是也,金少十兩矣。」都收拾包裹裡,三人桌船到岸,對王定六道:「賢弟恩義,生死難忘!你若不棄,便可同父親收拾起酒店,趕上梁山泊來,一同歸順大義,未知你心下如何?」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說罷分別。張順和安道全換轉衣服,就北岸上路。「色色細備,一筆不漏。」王定六作辭二人,複上小船,自搖回家,「本是山泊金子,欲送安太醫,卻送截江鬼,乃未幾而仍歸山泊者,安太醫不得有,截江鬼又不得有也。本是截江鬼小船,乃截江鬼與瘦後生搖卻半世,截江鬼又獨搖數日,至是卻屬王定六搖歸者,瘦後生不復在,截江鬼亦不復在也。嗟乎!觀於此,而人猶不義命自安,紛紛妄求,不亦大哀也哉!」收拾行李趕來。

  且說張順與同安道全下得北岸,背了藥囊,移身便走。那安道全是個文墨的人,不會走路;行不得三十餘裡,早走不動。「行文至此,已屬餘尾,卻忽作一頓。」張順請入村店,買酒相待。正吃之間,只見外面一個客人走到面前,叫聲:「兄弟,如何這般遲誤!」張順看時,卻是神行太保戴宗,「妙絕妙絕,又妙于道全之速去,又妙於定六之遲來。」扮做客人趕來。張順慌忙教與安道全相見了,便問宋公明哥哥消息。戴宗道:「目今宋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進,看看待死!」張順聞言,淚如雨下。「寫張順。」安道全道:「皮肉血色如何?」「便似醫人聲口。」戴宗答道:「肌膚憔悴,終夜叫喚,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難保!」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體得知疼痛,便可醫治;只怕誤了日期。」「一句趲入。」戴宗道:「這個容易。」取兩個甲馬,拴在安道全腿上。戴宗自背了藥囊,「妙。○前若便用此法,何以有揚子江心一案?今若不用此法,何以使背瘡不誤日期?故知一筆一畫,皆有其故也。」分付張順:「你自慢來,我同太醫前去。」兩個離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只用一字,忽結太醫,卻颺下張順作餘波。」

  且說這張順在本處村店裡一連安歇了兩三,日只見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親,果然過來。「不更生頭,順筆帶下,妙甚。」張順接見,心中大喜,說道:「我專在此等你。」王定六大驚道:「哥哥何由得還在這裡?那安太醫何在?」「寫王定六。」張順道:「神行太保戴宗接來迎著,已和他先行去了。」王定六卻和張順並父親一同起身,投梁山泊來。

  且說戴宗引著安道全,作起神法,連夜趕到梁山泊;寨中大小頭領接著,擁到宋江臥榻內,「只一擁字,直畫出眾人情義來。」就床上看時,口內一絲兩氣。安道全先診了脈息,說道:「眾頭領休慌,脈體無事。身軀雖是沉重,大體不妨。不是安某說口,只十日之間,便要復舊。」眾人見說,一齊便拜。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氣,然後用藥:外使敷貼之餌,內用長托之劑。「並治法皆詳寫。」五日之間,漸漸皮膚紅白,肉體滋潤。不過十日,雖然瘡口未完,卻得飲食如舊。只見張順引著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見宋江並眾頭領,訴說江中被劫,水上報冤之事。眾皆稱歎:「險些誤了兄長之患!」

  宋江才得病好,便又對眾灑淚,商量要打大名,救取盧員外,石秀。「看他灑淚二字,可謂醜極。仍不為晁天王報仇灑淚,故惡之也。」安道全諫道:「將軍瘡口未完,不可輕動;動則急難痊可。」吳用道:「不勞兄長掛心,只顧自己將息,調理體中元氣。吳用雖然不才,只就目今春初時候,定要打破大名城池,救取盧員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婦姦夫,以滿兄長報仇之意。」宋江道:「若得軍師真報此仇,宋江雖死瞑目!」「大書宋江甘心為盧員外報分,以正其弑晁蓋之罪也。」吳用便就忠義堂上傳令。有分教:大名城內,變成火窟槍林;留守司前,翻作屍山血海。正是:

  談笑鬼神皆喪膽,指揮豪傑盡傾心。

  畢竟軍師吳用怎地去打大名,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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