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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時遷火燒翠雲樓 吳用智取大名府


  「金批 :吾友斫山先生,嘗向吾誇京中口技,言:「是日賓客大會。于廳事之東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眾賓既圍揖坐定,少頃,但聞屏障中撫尺二下,滿堂寂然,無敢嘩者。遙遙聞深巷犬吠聲,甚久,忽耳畔鳴金一聲,便有婦人驚覺欠申,搖其夫,語猥褻事。夫吃語,初不甚應,婦搖之不止,則二人語漸間雜,床又從中戛戛響。

  既而兒醒,大啼。夫令婦與兒乳;兒含乳啼,婦拍而鳴之。夫起溺,婦亦抱兒起溺。床上又一大兒醒。狺狺不止。當是時,婦手拍兒聲,口中鳴聲,兒含乳啼聲,大兒初醒聲,床聲,夫叱大兒聲,溺瓶中聲,溺桶中聲,一齊湊發,眾妙畢備。滿座賓客無不伸頸側目,微笑默歎,以為妙絕也。既而夫上床寢;婦人呼大兒溺畢,都上床寢,小兒亦漸欲睡。夫鼾聲起,婦拍兒亦漸拍漸止。微聞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傾側,婦夢中咳嗽之聲。賓客意少舒,稍稍正坐。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婦亦起大呼,兩兒齊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兒哭,百千狗吠。中間力拉崩倒之聲,火爆聲,呼呼風聲,百千齊作;又夾百千求救聲,曳屋許許聲,搶奪聲,潑水聲,凡所應有,無所不有。雖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處也。於是賓客無不變色離席,奮袖出臂,兩股戰戰,幾欲先走。而忽然撫尺一下,群響畢絕。撤屏視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如故。

  蓋久之久之,猶滿堂寂然,賓客無敢先嘩者也。「吾當時聞其言,意頗不信,笑謂先生:此自是卿粲花之論耳,世豈真有是技?維時先生亦笑謂吾:豈惟卿不得信,實惟吾猶至今不信耳!今日讀火燒翠雲樓一篇,而深歎先生未嘗吾欺,世固真有是絕異非常之技也。

  調撥時,一人一令;及乎動手,卻各各變換,不必盡不同,不必盡同。

  無他,世固無印板廝殺,不但無印板文字也。

  調撥作兩半寫,點逗亦作兩半寫,城裡眾人發作亦作兩半寫,城中大軍策應亦作兩半寫,又是一樣絕奇之格。

  寫梁山泊調撥劫城一大篇後,卻寫梁中書調撥放燈一小篇;寫梁中書兩頭奔走一大篇後,卻寫李固、賈氏兩頭奔走一小篇,使人讀之,真欲絕倒。」


  話說吳用對宋江道:「令日幸喜得兄長無事,又得安太醫在寨中看視貴疾,此是梁山泊萬千之幸。比及兄長臥病之時,小生累累使人去大名探聽消息,「補文中之所無,好筆。」梁中書晝夜憂驚,只恐俺軍馬臨城。又使人直往大名城裡城外井處遍貼無頭告示,曉諭居民勿得疑慮: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大軍到郡,自有對頭:因此,梁中書越懷鬼胎。「又補一事。○併告示都補出來。」又聞蔡太師見說降了關勝,天子之前更不敢提:只是主張招安,大家無事,因累累寄書與梁中書,教且留盧俊義 、石秀二人性命,好做手腳。」「再補一事,其文愈足。」宋江見說,便要催趲軍馬下山去打大名。吳用道:「即令冬盡春初,早晚元宵節近。大名年例大張燈火。我欲趁此機會,先令城中埋伏,外面驅兵大進,裡應外合,可以破之。」宋江道:「此計大妙!便請軍師發落。」吳用道:「為頭最要緊的是城中放火為號。你眾兄弟中誰敢與我先去城中放火?」只見階下走過一人道:「小弟願往。」眾人看時,卻是鼓上蚤時遷。時遷道:「小弟幼年間曾到大名,城內有樓,喚做翠雲樓,樓上樓下大小有百十個閣子。眼見得元宵之夜必然喧哄。小弟潛地入城,到得元宵節夜,只盤去翠雲樓上,放起火來為號,軍師可自調遣人馬入來。」吳用道:「我心正待如此。你明日天曉,先下山去。只在元宵夜一更時候,樓上放起火來,「若依將令,放火當在一更;及後敘事,乃入二更有餘,皆極情事之妙。」便是你的功勞。」時遷應允,得令去了。「第一日只撥一人。」「眉批:調撥之前半截。」

  吳用次日「次日。」卻調解珍、解寶「次日第一調。」扮做獵戶去大名城內官員府裡獻納野味;正月十五日夜間,只見火起為號,便去留守司截住報事官兵。「若依將令,應截報事官兵;及後敘事,乃截中書回馬,都妙。」兩個得令去了。「兩個三個去了。」再調杜遷、宋萬,「第二調。」扮做賣米客人,推輛車子,去中宿歇;元宵夜,只看號起時,卻來先奪東門。「只一東門,凡用兩隊人內外雙奪,妙絕妙絕,真可謂萬全之策矣。○此一隊內奪東門。」兩個得令去了。「四個五個去了。」再調孔明 、孔亮「第三調。」扮做僕者前去大名城內鬧市裡房檐下宿歇,只看樓前火起,便要往來接應。「定不哥少,妙妙。○依將令,本是僕者;後敘事,卻扮乞丐,都妙。」兩個得令去了。「六個七個去了。」再調李應、史進「第四調。」扮做客人去大名東門外安歇,只看城中號火起時,先斬把門軍士,奪下東門,好做出路。「此一隊外奪東門。」兩個得令去了。「八個九個去了。」再調魯智深、武松「第五調。」扮做行腳僧前去大名城外庵院掛搭,只看城中號火起時,便去南門外截住大軍,「句。」衝擊去路。「便料定他去路,妙妙。」兩個得令去了。「十個十一個去了。」再調鄒淵、鄒閏「第六調。」扮做賣燈客人直往大名城中尋客店安歇,只看樓中火起,便去司獄司前策應。「第一緊著,妙妙。○司獄司是一篇大書正經題目,卻怪其只撥一人;及讀至敘事文中,始知孔明、孔亮、柴進樂和悉入獄來,方歎行文變化之妙也。若前幅如此調遣,後幅如此遵依,此所謂畫樣葫蘆,何以謂之兵猶鬼神哉?」兩個得令去了。「十二個十三個去了。」再調劉唐、楊雄「第七調。」扮做公人直去大名州衙前宿歇,只看號火時,便去截住一應報事人員,令他首尾不能救應。「二解截司前兵,此截州前報兵,妙。」兩個得令去了。「十四個十五個去了。」再調公孫勝先生「第八調。」扮做雲遊道人,卻教淩振扮做道童跟著,將帶風火轟天等數百個,直去大名城內淨處守待,只看號火起時施救。「定不可少。○有此一撥,又添無數聲勢。」兩個得令去了。「十六個十七個去了。」再調張順跟隨燕青「第九調。」從水門裡入城,逕奔盧員外家單捉淫掃姦夫。「上調劫城大軍已畢,此二隊獨為盧家調出。○此隊在盧家後門。」再調王矮虎、孫新、張青、扈三娘、顧大嫂、孫二娘「第十調。」扮做三對村裡夫婦內城看燈,尋至盧俊義家中放火。「此隊來盧家門前。」再調柴進帶回樂和,「第十一調。」扮做軍官,直去蔡節級家中,要保救二人性命。「此一隊又獨為蔡家調出。拉雜之中,其其詳盡,妙絕妙絕。」——眾頭領俱各得令去了。「十八個、十九個、二十個、二十一個、二十二個、二十三個、二十四個、二十五個、二十六個、二十七個去了。一路逐隊結,此二隊總結,章法不板。○第二日撥二十六人。」

  此是正月初頭。不說梁山泊好漢依次各各下山進發。且說大名梁中書喚過李成,聞達,王太守等一干官員商議放燈一事。「商議,則非欲歇者矣。寇至而憂,寇退而樂,食肉之人,從來如此,可歎可笑。」梁中書道:「年例城中大張燈火,慶賀二宵,與民同樂,全似東京體例;「須知非學聖人也,學丈人也。」如今被梁山泊賊人兩次侵境,只恐放燈因而惹禍。下官意欲往歇放燈,你眾官心下如何計議?」聞達便道:「想此賊人潛地退去,沒頭告示亂貼,此是計窮,必無立意,相公何必多慮?若還今年不放燈時,這廝們細作探知,必然被他恥笑。「惜小恥成大辱,從來有此等計算。」可以傳下鈞旨曉示居民:比上年多設花燈,添扮社火,市中心添搭兩座鼇山,依照東京體例,通宵不禁,十三至十七,放燈五夜。教府尹點視居民勿令缺少;「府尹第一節。」相公親自行春,務要與民同樂。「相公第二節。」聞某親領一彪軍馬出城,去飛虎峪駐劄,以防賊人奸計;「大刀第三節。」再著李都監親引鐵馬軍,繞城巡邏,勿令居民驚擾。」「天王第四節。○議劫城者,一隊一隊調遣出來;議放燈者,亦一隊一隊分撥開去。寫得真是絕倒。」梁中書見說大喜。眾官商議已定,隨即出榜曉諭居民。

  這北京大名府是河北頭一個大郡;衝要去處卻有諸路買賣,雲屯霧集,只聽放燈。都來趕趁。「只此一句,便知二十七人已一齊入得城來,妙筆高筆。」在城坊隅巷陌該管廂官每日點視,只得裝扮社火;豪富之家催促懸掛花燈。「第一段,催放燈火。○只得字、催促字,寫盡放燈弊政,可笑。」遠者三二百里買,近者也過百十裡之外,便有客商,年年將燈到城貨賣。「第二段,收買花燈。」家家門前紮起燈柵,都要賽掛好燈,巧樣煙火;戶內縛起山棚,擺放五色屏風炮燈,四邊都掛名人書畫並奇異骨董玩器之物;在城大街小巷,家家都要點燈。「第三段,紮縛燈棚。」大名府留守司州橋邊搭起一座鼇山,上面盤紅黃大龍兩條,每片麟甲上點燈一盞,口噴淨水。去州橋河內周圍上下點燈不計其數。銅佛寺前紮起一座鼇山,上面盤青龍一條,周回也有千百盞花燈。翠雲樓前也紮起一座鼇山,上面盤著一條白龍,四面燈火,不計其數。「第四段,總敘三處螯山。」原來這座酒樓,名貫河北,號為第一;上有三簷滴水,雕梁繡柱,極是造得好;樓上樓下,有百十處閣子,終朝鼓樂喧天,每日笙歌聒耳。「第五段,獨詳翠雲樓一處。」城中各處宮觀寺院佛殿法堂中,各設燈火,慶賀豐年。三瓦兩舍,更不必說。「第六段,補敘城中無處無燈。」

  那梁山泊探細人,得了這個消息,報上山來。吳用得知大喜,去對宋江說知備細。宋江便要親自領兵去打大名。安道全諫曰:「將軍瘡口未完,切不可輕動;稍若怒氣相侵,實難痊可。」吳用道:「小生替哥哥走一遭。」隨即與鐵面孔目裴宣點撥八路軍馬:——第一隊,「上文一番分撥,只謂大軍已行,不意隔二紙有餘,重複有此調遣,令人出自意外也。○分作二段,卻二段各成大篇,奇絕之格。」大刀關勝引領宣贊,郝思文為前部,鎮三山黃信在後策應,「前雲黃信打死,此雲黃信策應,更不言是假扮,真正高手妙筆。」都是馬軍。「又是一樣調撥之法,真出奇無窮。○二十八個、二十九個、三十個、三十一個。」第二隊,豹子頭林沖引領五麟,鄧飛為前部,小李廣花榮在後策應,都是馬軍。「三十二個、三十三個、三十四個、三十五個。」第三隊,雙鞭呼延灼引領韓滔,彭圯為前部,病尉遲孫立在後策應,都是馬軍。「三十六個、三十七個、三十八個、三十九個。」第四隊,霹靂火秦明引領歐鵬,燕青為前部,跳澗虎陳達在後策應,都是馬軍。「四十個、四十一個、四十二個、四十三個。○以上四隊馬軍。」第五隊 ,調步軍師頭領沒遮攔穆弘將引杜興、鄭天壽。「又變一樣調撥之法。○四十四個、四十五個、四十六個。」第六隊,步軍頭領黑旋風李逵將引李立、曹正。「四十七個、四十八個、四十九個。」第七隊,步軍頭領插翅虎雷橫將引施恩、穆春。「五十個、五十一個、五十二個。」第八隊,步軍頭領混世魔王樊瑞,將引項充、李袞。「五十三個、五十四個、五十五個。○以上四隊步軍。」這八路馬步軍兵,各自取路,即今便要起行,毋得時刻有誤。正月十五日,二更為期,都要到大名城下。馬軍步軍一齊進發。那八路人那依令下山。「第一日撥一人,第二日撥二十六人,第三日撥二十八人,前後共撥五十五人,而為章法忽散、忽整、忽聯、忽斷,殊不見其累墜也。」其餘頭領盡跟宋江保守山寨。「如此一番大戰,而楊志、索超二人獨不見調者,為梁中書受恩深處,不欲以負心教天下也,亦暗用雲長義放曹公事。」

  且說時遷越牆入城,城中客店內卻不著單身客人。「斜插出地方緊急。」他自由的街上閑走,到晚來東嶽廟神座底下安身。正月十三日,「十三日,看他偏能逐日寫。」卻在城內往來觀看那搭縛燈棚,懸掛燈火。正看之間,只見解珍 、解寶挑著野味,在城中往來觀看;「看他如此五十餘人,前既調遣一番,後又正敘一番,中間又能點逗一番。○點逗出解珍、解寶。」「眉批:點逗之前半截。」又撞見杜遷、宋萬兩個從瓦子裡走將出來。「點逗出杜遷、宋萬。○點逗四人作一節。」時遷當日先去翠雲樓上打一個踅,只見孔明披著頭髮,身穿羊皮破衣,右手拄一條杖子,左手拿個碗,醃醃臢臢,在那裡求乞,「點逗出孔明。」見了時遷,打抹他去背說話。時遷道:「哥哥,你這般一個漢子,紅紅白白皮面,不像叫化的。城中做公的多,倘或被他看破,須誤了大事。哥哥可以躲閃回避。」說不了,又見個丐者從牆邊來;看時,卻是孔亮。「點逗出孔亮。」時遷道:「哥哥,你又露出雪也似白麵來,亦不像忍饑受餓的人;這般模樣,必然決撒!」卻才道罷,背後兩個人,劈角兒揪住,喝道:「你們做得好事!」回頭看時,卻是楊雄、劉唐。「點逗出楊雄、劉唐。」時遷道:「你驚殺我也!」楊雄道:「都跟我來。」帶去僻靜處埋怨道:「你三個好分曉!卻怎地在那裡說話?倒是我兩個看見;倘若被他眼明手快的公人看破,卻不誤了大事?我兩個都已見了,弟兄們不必再上街去。」「又從口中虛點餘人。」孔明道:「鄒淵 、鄒閏昨日街上賣燈,魯智深,武松已在城外庵裡。再不必多說,「又虛點出鄒淵、鄒閏、魯智深、武松。」只顧臨期各自行事。」「點逗四人又作一節。」五個說了,都出到一個寺前。正撞見一個先生,從寺裡出來。眾人抬頭看時,卻是入雲公孫勝;背後淩振,扮作道童跟著。七個人都點頭會意,各自去了。「點逗出公孫勝、淩振。○點逗二人又作一節。」

  看看相近上元。梁中書先令大刀聞達將引軍馬出城,去飛虎峪駐紮,以防賊寇。十四日,「十四日。」卻令李天王李成親引鐵騎馬軍五百,全副披掛,繞城巡視。次日正是月十五日。是日好生晴明,梁中書滿心歡喜。「自十三、十四、寫至十五;又自是日、是晚、初更,寫至二更,妙極妙極。」未到黃昏,一輪明月卻湧上來,照得六街三市,熔作金銀一片。「燈光月光,只用六字寫盡。」士女挨肩疊背。煙火花炮比前越添得盛了。「是放燈第三日語。」是晚,「晚。」節級蔡福分付教兄弟蔡慶看守著大牢,「我自回家看看便來。」方才進得家門,只見兩個人閃將入來,前面那個軍官打扮,後面僕者模樣。燈火之下看時,「妙。」蔡福認得是小旋風柴進,後面的卻不曉得是鐵叫子樂和。「若干人,有從十三日點逗者,有從十五日點逗者,有十三十五兩日都點逗者,筆法參差,墨氣騰鬱,總非恒手之所得有也。○將令在十五日,則十三十四日猶閑甚也;將令在十五日之二更,則十五日之黃昏猶閑甚也。因其閑甚,而取若干從點逗一番;又因其閑甚,而取若干人再點逗一番,則其筆力橫絕,誠有大過人者故也。○點逗出柴、樂和。○不曉得是樂和,便已點出樂和矣,奇絕妙絕。」蔡節級便請入裡面去,現成杯盤,「妙。」隨即管待。柴進道:「不必賜酒。在下到此,有件緊事相央。盧員外,石秀全得足下相覷,稱謝難盡。令晚小子欲就大牢裡,趕此元宵熱鬧,看望一遭。望你相煩引進,休得推卻。」蔡福是個公人,早猜了八分;「好。」欲待不依,誠恐打破城池,都不見了好處,又陷了老小一家性命;只得擔著血海的干係,便取些舊衣裳,教他兩個換了,也扮做公人,換了巾幘;「細。○卻少不得。」帶柴進,樂和逕奔牢中去了。

  初更左右,「初更。」王矮虎、一丈青,孫新、顧大嫂,張青、孫二娘,三對兒村裡夫婦,喬喬畫畫,裝扮做鄉村人,挨在人叢裡,便入東門去了;「點逗出王矮虎、一丈青、孫新、顧大嫂、張青、孫二娘。」「眉批:點逗之後半截。」公孫勝帶同淩振,挑著荊蔞,去城隍廟裡廊下坐地;「公孫勝、淩振再見。」這城隍廟只在州衙側邊。鄒淵 、鄒閏挑著燈在城中閑走;「鄒淵、鄒閏再見。」杜遷、宋萬各推一輛車子,逕到梁中書衙前,閃在人鬧處;「杜遷、宋萬再見。」原來梁中書衙只在東門裡大街住。劉唐 、楊雄,各提著水火棍,身邊都自有暗器,來州橋上兩邊坐定;「劉唐、楊雄再見。」燕青領了張順,自從水門裡入城,靜處埋伏:「點逗出燕青、張順。」都不在話下。

  不移時,樓上鼓打二更。「一更。○看他已寫至二更矣,偏能徐徐而引,不作急腔促板,真乃筆力過人。」卻說時遷挾著一個籃兒,——裡面都是硫磺、焰硝,放火的藥頭,籃兒上插朵鬧蛾兒——踅入翠雲樓後;走上樓去,「時遷再見。○又寫得如畫。」只見閣子內,吹笙蕭,動鼓板,掀雲鬧社,子弟們鬧鬧嚷嚷,都在樓上打哄賞燈。時遷上到樓上,只做賣鬧娥的,各去閣子裡去看。撞見解珍、解寶,拖著鋼叉,叉上掛著兔兒,在閣子前踅。「已寫至二更後,尚能以閒筆令解珍、解寶再見,真正筆力過人。」時遷便道:「更次到了。怎生不見外面動撣?」「偏作一頓。」解珍道:「我兩個方才在樓前,見探馬過去,多管兵馬到了。「並不實寫,只從口中漸漸傳出,妙不可言。」你只顧去行事。」言猶未了,只見樓前都發起喊來,說道:「梁山泊軍馬到西門外了!」「此已算實寫,然亦只是眾人口中傳出,妙不可言。」解珍分付時遷:「你自快去!我自去留守司前接應!」奔到留守司前,「忽接此句,便卸卻時遷,轉去眾人也。不然者,將令老鼠入牛角,更無轉動處矣。行文不可不知此法。」只見敗殘軍馬一齊奔入城來,說道:「聞大刀吃劫了寨也!「省卻一段大文字。」梁山泊賊寇引軍都到城下也!」「此一發是實寫,角亦只就口中傳來,妙不可言也。○看他純用鷓筆,真是絕世奇文。」李成正在城上巡邏,聽見說了,飛馬來到留守司前,教點軍兵,分付閉上城門,守護本州。

  卻說王太守親引隨從百余人,長枷鐵鎖,在街鎮壓;「畫出行春太守,筆法閑婉。」聽得報說這話,慌忙回留守司前。卻說梁中書正在衙前醉了閑坐,「如畫。醉了閑坐,是二更以後;梁中書寇警在郊,而醉了閑坐,是蔡太師女婿梁中書也。」初聽報說,尚自不甚慌;「活畫文官行徑。」次後沒半個更次,流星探馬接連報來,嚇得一言不吐,單叫:「備馬!備馬!」「活畫文官行徑。」說言未了,只見翠雲樓上烈焰沖天,火光奪目,十分浩大。「此是時遷功勞。○時遷虛寫。」「眉批:城中發作之前半截。」梁中書見了,急上得馬,卻待要去看時,「第一段,要去看火。」只見兩條大漢,推兩輛車子,放在當路,便去取碗掛的燈來,「妙。」望車子點著,隨即火起。「此是杜遷、宋萬功勞。」梁中書要出東門時,「第二段,要出東門。」兩條大漢口稱:「李應 、史進在此!」手撚樸刀,大踏步殺來。把門官軍嚇得走了,手邊的傷了十數個。「李應、史進自外而入。」杜遷 、宋萬卻好接著出來,「杜遷、宋萬自內而出。」四個合做一處,把住東門。「調時分,此時合,文字變動,妙絕妙絕。」梁中書見不是頭勢,帶領隨行伴當,飛奔南門。「第三段,要出南門。」南門傳說道:「妙妙。從東門走南門,而必至南門方知有寇,其於情事豈有當乎?只須傳說便複回馬,不必定至南門,妙絕妙絕。○下文中梁中書實奪南門而去,此卻先寫傳說有賊,中路回馬,不惟使倉卒奔波如畫,兼令行文跌頓有法也。」「一個胖大和尚。輪動鐵禪杖:一個虎面行者,掣出雙戒刀;發喊殺入城來!」「魯智深、武松虛寫。」梁中書回馬,再到留守司前,「第四段,再回司前。」只見解珍、解寶,手撚鋼叉,在那裡東沖西撞;「本令截住報事人員,卻反截住中書回府,文字變化得妙。」急待回州衙,不敢近前。「第五段,要至州衙。」王太守卻好過來,劉唐、楊雄兩條水火棍齊下,打得腦漿迸流,眼珠突出,死於街前;虞侯押番,各逃殘生去了。「本令截住報兵,卻反打死太守,文字變化得妙。○若不變化,豈有凶板廝殺哉!」梁中書急急回馬奔西門,「第六段,急奔西門。」只聽得城隍廟裡火炮齊響,轟天震地。「此是公孫勝、淩振功勞。○公孫勝、淩振亦虛寫。」鄒淵 、鄒閏,手拿竹竿,只顧就簷下放起火來;「鄒淵、鄒閏,本令獄中策應,卻先各處放火,文字段段變化,妙妙。」南瓦子前,王矮虎、一丈青殺將過來:孫新、顧大嫂身邊掣出暗器,就那裡協助;銅佛寺前,張青、孫二娘入去,爬上鼇山,放起火起。「以上寫得拉雜之極,清出之極,迅疾之極,閑婉之極,絕世奇文,非眼所見。」此時大名城內百姓黎民,一個個鼠竄狼奔,一家家神號鬼哭,四下裡十數處火光亙天,四方不辨。

  卻說梁中書奔到西門。接著李成軍兵,急到南門城上,「第七段,再到南門。○看他三寫南門,第一聞人傳說,半路退轉;第二奔到樓上,不敢出去;直至後第三,方奪路拚命而走,極文章跌頓之妙也。」勒住馬在鼓樓上看時,只見城下軍馬擺滿,旗號寫「大刀關勝」,火焰光中,抖擻精神,施逞驍勇;左有韓滔,右有彭圯,黃信在後催動人馬,雁翅般橫殺將來,已到門下。「以下數隊寫得如火如潮,如霆如龍。○馬軍。」「眉批:城外策應之前半截。」梁中書出不得城去,和李成躲至北門城下,「第八段,躲至北門。」望見火光明亮,軍馬不知其數,卻是豹子頭林沖,躍馬橫槍,左有馬麟,右有鄧飛,花榮在後催動人馬,飛奔將來。「馬軍。」再轉東門,「第九段,再轉東門。」一連火把叢中,只見沒遮攔穆弘,左有杜興,右有鄭天壽,三籌好漢當先,手撚樸刀,引領一千餘人,殺入城來。「步軍。」梁中書逕奔南門,捨命奪路而走。「第十段,逕奪南門而去。」吊橋邊火把齊明,只見黑旋風李逵,左有李立,右有曹正,李逵渾身脫剝,手搭雙斧,從城濠裡飛殺過來;李立、曹正,一齊俱到。「步軍。」李成當先,殺開條血路,奔出城來,護著梁中書便走。只見左手下殺聲震響,火把叢中,軍馬無數,卻是雙鞭呼延灼,拍動坐下馬,舞動手中鞭,逕搶梁中書。「馬軍。」李成手舉雙刀,前來迎敵。那時李成無心戀戰,撥馬便走。左有韓滔,右有彭圯,兩肋裡撞來,孫立在後催動人馬,並力殺來。正鬥間,背後趕上小李廣花榮,拈弓搭箭,射中李成副將,翻身落馬。李成見了,飛馬奔走。未及半箭之地,只見右手下鑼鼓亂鳴,火光奪目,卻是霹靂火秦明,躍馬舞棍,引著燕順 、歐鵬,背後陳達,又殺將來。李成渾身是血,且走且戰,護著梁中書,沖路而去。「不曾寫了,忽然一住,章節法奇絕。」

  話分兩頭。卻說城中之事。「忽然順筆帶出城,忽然逆筆挽入城。」宋萬去殺梁中書一門良賤。「是一件事。」「眉批:城中發作之後半截。」劉唐,楊雄去殺王太守一家老小。「是一件事。」孔明,孔亮已從司獄司後牆爬將入去。「二人在牢後,寫得明畫之極。」鄒淵 、鄒閏卻在司獄司前接住往來之人。「二人在牢前,寫得明畫之極。」大牢裡柴進,樂和看見號火起了,便對蔡福,蔡慶道:「你弟兄兩個見也不見?更待幾時?」「二人在牢中,寫得明畫之極。」蔡慶在門邊看時,鄒淵,鄒閏便撞開牢門,大叫道:「梁中泊好漢全夥在此!好好送出盧員外,石秀哥哥來!」「寫牢前二人入來,迅疾之極。」蔡慶慌忙報蔡福時,孔明、孔亮早從牢屋上跳將下來。「寫牢後二人入來,迅疾之極。」不由他兄弟兩個肯與不肯,柴進身邊取出器械,便去開枷,放了盧俊義、石秀。「寫牢中二人發作,迅疾之極。○牢前人入來時,牢後人已跳下;牢後人跳下時,牢中人已動手。寫得七手八腳,迅疾駭人,而又能清(氵此)如畫也。」柴進說與蔡福:「你快跟我去家中保護老小!」一齊都出牢門來。鄒淵、鄒閏接著,合做一處。「二鄒入來,牢裡早已出來,只用接著二字,寫盡一時駭疾。○以上是一件事。」蔡福,蔡慶跟隨柴進,來家中保全老小。「是一件事。」盧俊義將引石秀 、孔明、孔亮、鄒淵、鄒閏,五個兄弟,逕奔家中來捉李固、賈氏。

  卻說李固聽得梁山泊好漢引軍馬入城,又見四下裡火起,正在家中有些眼跳,「絕倒。」便和賈氏商量,收拾了一包金珠細軟背了,便出門奔走。「先出前門,次出後門,文字處處翻跌。」只聽得排門一帶都倒,正不知多少人搶將入來。「此是王矮虎、一丈青、孫新、顧大嫂、張青、孫二娘功勞。」李固和賈氏慌忙回身,便望裡面開了後門,走過牆邊,逕投河下來尋躲避處。「寫梁中書兩頭奔走之後,忽寫李固、賈氏兩頭奔走,讀之歎其妙絕也。」只見岸下張順大叫:「那婆娘走那裡去!」李固心慌,便跳下船中去躲;卻待攢入艙裡,又見一個人伸出手來,劈髯兒揪住,喝道:「李固!你認得我麼?」「百忙中寫來。畢竟是燕小乙哥,妙人趣事。」李固聽得是燕青聲音,慌忙叫道:「小乙哥!我不曾和你有甚冤仇。你休得揪我上岸!」「你須與一個人有些冤仇耳。○燕青更不答話,可見駭疾之極。」岸上張順早把婆娘挾在肋下,拖到船邊。「張順功勞。」燕青拿了李固,「燕青功勞。」都望東門來了。「以上是一件事。」再說盧俊義奔到家中,不見李固和那婆娘,「明作一跌,妙妙。」且叫眾人把應有家私金銀財寶都搬來裝在車子上,往梁山泊給散。「亦是一件事。」

  卻說柴進和蔡福到家中收拾家資老小,同上山寨。蔡福道:「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殘害。」「表二蔡。」柴進見說,便去尋軍師吳用。比及尋著,吳用急傳下號令去時,城中將及損傷一半。「此等處卻令人想宋江。」當時天色大明,吳用 、柴進在城內鳴金收軍。眾頭領卻接著盧俊義外並石秀都到留守司相見,備說牢中多虧蔡福、蔡慶弟兄兩個看覷,已逃得殘生。燕青、張青早把李固、賈氏解來。盧俊義見了,且教燕青監下,自行看管,聽候發落,「好。」不在話下。

  再說李成保護梁中書出城逃難,正撞著聞達領著敗殘軍馬回來,合兵一處,「聞達頭尾一見,妙筆高山筆,非人所能也。」「眉批:城外策應之後半截。」投南便走。正走之間,前軍發起喊來,卻是混世魔王樊瑞,左有項充,右有李袞,三籌步軍好漢,舞動飛刀,飛槍,直殺將來:背後又是插翅虎雷橫將引施恩,穆春各引一千步軍,前來截住退路。「前文不曾寫了,忽然一住,至此重接頭緒,再作混戰,章法奇絕。」正是:

  獄囚遇赦重回禁,病客逢醫又上床。

  畢竟梁中書一行人馬怎地結煞,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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