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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

  
  「總批 :寫盧員外甯死不從數語,語語英雄員外。梁山泊有如此人,庶幾差強人意耳。俗本悉遭改竄,對之使人氣盡。

  寫宋江以「忠義」二字網羅員外,卻被兜頭一喝;既又以金銀一盤誘之,卻又被兜頭一喝。遂令老奸一生權術,此書全部關節,至此一齊都盡也。嗚呼!其才能以權術網羅眾人者,固眾人之魁也;其才能不為權術之所網羅如彼眾人者,固亦眾人之魁也。盧員外之坐第二把交椅,誠宜也。乃其才能不為權術之所網羅,而終亦不如能以權術網羅眾人者之更為奸雄。嗚呼!不雄不奸,不奸不雄。然則盧員外即欲得坐第一交椅,又豈可得哉!

  讀俗本至小乙求乞,不勝筆墨疏略之疑。竊謂以彼其人,即何至無術自資,乃萬不得已而且出於求乞?既讀古本,而始流淚歎息也。嗟乎!員外不知小乙,小乙自知員外。夫員外不知小乙,故不知小乙也。若小乙而既已知員外矣;既已知員外,則更不能不知員外;更不能不知員外,即又以何辭棄員外而之他乎?或曰:人之感恩,為相知也。相知之為言我知彼,彼亦知我也。今者小乙自知員外,員外初不能知小乙,然則小乙又何感于員外而必戀戀不棄此而之他?曰:是何言哉!是何言哉!夫我之知人,是我之生平一片之心也,非將以為好也;其人而為我所知,是必其人自有其人之異常耳,而非有所賴於我也。若我知人,而望人亦知我,我將以知為之釣乎?必人知我,而後我乃知人,我將以知為之報與?夫釣之與報,是皆市井之道;以市井之道,施于相知之間,此鄉黨自好者之所不為也。況于小乙知員外者,身為小乙則其知員外也易;員外不知小乙者,身為員外則其知小乙也難。然則小乙今日之不忍去員外者,無他,亦以求為可知而已矣。

  大而後小乙知員外,員外亦知小乙:前乎此者為主僕,後乎此者為兄弟,誠有以也。夫而後天下後世無不知員外者,即無不知小乙;員外立天罡之首,小乙即居天罡之尾,洵非誣也。不然,而自恃其一身技巧,不難舍此遠去。嗟乎!自員外而外,茫茫天下,小乙不復知之矣。夫舍我心所最知之員外,而別事一不復可知之人,小乙而豬狗也者則出於此;小乙而非豬狗也,如之何其不至於求乞也?

  自有《水滸傳》至於今日,彼天下之人,又孰不以燕小乙哥為花拳繡腿、逢場笑樂之人乎哉!自我觀之,僕本恨人,蓋自有《水滸傳》至於今日,殆曾未有人得知燕小乙哥者也。李後主雲:「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是燕小乙哥之為人也。

  蔡福出得牢來,接連遇見三人,文勢層見迭出,使人應接不暇,固矣。

  乃吾讀第一段燕青,不覺為之一哭失聲,哀哉!奴而受恩於主,所謂主猶父也;奴而深知其主,則是奴猶友也。天下豈有子之于父而忍不然,友之于友而得不然也與?哭竟,不免滿引一大白。又讀第二段李固,不覺為之怒發上指,有是哉!昔者主之生之,可謂至矣,盡矣;今之奴之殺之,亦複至矣,盡矣。古稱惡人,名曰「窮奇」,言窮極變態,非心所料,豈非此奴之謂與?

  我欲唾之而恐汙我頰,我欲殺之而恐汙我刀。怒甚,又不免滿引一大白。再讀第三段柴進,不覺為之慷慨悲歌,增長義氣。悲哉!壯哉!盧員外死,三十五人何必獨生;盧員外生,三十五人何妨盡死。蓋不惟黃金千兩,同於草莽,實惟柴進一命,等於鴻毛。所謂不諾我,則請殺我,不能殺我,則請諾我,兩言決也。

  感激之至,又不免滿引一大白。或曰:然則當子之讀是篇也,亦既大醉矣乎?笑曰:不然,是夜大寒,童子先唾,竟無處索酒,餘未嘗引一白也。

  最先上梁山者,林武師也;最後上梁山者,盧員外也。林武師,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盧員外,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其押解之文,乃至於不換一字者,非耐庵有江朗才盡之日,蓋特特為此,以銷一書之兩頭也。

  董超、薛霸押解之文,林、盧兩傳可謂一字不換;獨至於寫燕青之箭,則與昔日寫魯達之杖,遂無纖毫絲粟相似,而又一樣爭奇,各自入妙也。才子之為才子,信矣!

  薛霸手起棍落之時,險絕矣,卻得燕青一箭相救;乃相救不及一紙,而滿村發喊,槍刀圍匝,一二百人,又複擒盧員外而去。當是時,又將如之何?

  為小乙者,勢不得不報梁山。乃無端行劫,反幾至於不免。於一幅之中,而一險初平,驟起一險,一險未定,又加一險,真絕世之奇筆也。

  必燕青至梁山,而後梁山之救至,不惟慮燕青之遲,亦殊怪梁山之疏也。

  燕青一路自上梁山,梁山一路自來打聽,則行路之人又多多矣,梁山之人如之何而知此人之為燕青,燕青如之何而知此人之為梁山之人也?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之前倒插射鵲,才子之為才子,信也!

  六日之內而殺宋江,不已險乎?六日之內殺宋江,而終亦得劫法場者,全賴吳用之見之早也。乃今獨於一日之內而殺盧俊義,此其勢于宋江為急,而又初無一人預為之地也。嗚呼!生平好奇,奇不望至此。生平好險,險不望至此,奇險至於如此之極,而終又得劫法場,才子之為才子,信也!」


  話說這盧俊義雖是了得,卻不會水;被浪裡白條張順扳翻小船,到撞下水去。張順卻在水底下攔腰抱住,鑽過對岸來。只見岸上早點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裡等,「一個只見。○從水底下鑽上岸來,接連寫此無數只見,文勢如滿盤珠迸也。」接上岸來,團團圍住,解了腰刀,盡脫了濕衣服,便要將索綁縛。只見神行太保戴宗傳令,高叫將來:「不得傷犯了盧員外貴體!」「兩個只見。」只見一人捧出一袱錦衣繡襖與盧俊義穿了。「三個史見。」只見八個小嘍囉抬過一乘轎來,推盧員外上轎便行。「四個只見。」只見遠遠地早有二三十對紅紗燈籠,照著一簇人馬,動著鼓樂,前來迎接;為頭宋江、吳用、公孫勝,後面都是眾頭領。「五個只見。」只見一齊下馬。「六個只見。○此六字只是半句,未畢。」盧俊義慌忙下轎,宋江先跪,後面眾頭領排排地都跪下。「寫得使人心動淚落,雖有金鐵之人,至此不能自持矣。」盧俊義亦跪在地下道:「既被擒捉,只求早死!」宋江道:「且請員外上轎。」眾人一齊上馬,動著鼓樂,迎上三關,直到忠義堂前下馬,請盧俊義到廳上,明晃晃地點著燈燭。宋江向前陪話,道:「小可久聞員外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幸得拜識,大慰平生!卻才眾兄弟甚是冒瀆,萬乞恕罪。」吳用向前道:「昨奉兄長之命,特今吳某親詣門牆,以賣卦為由,賺員外上山,共聚大義,一同替天行道。」

  宋江便請盧員外坐第一把交椅。「晁蓋之誓何在?處處故出宋江之惡,不為少諱也。」盧俊義大笑道:「盧某昔日在家,實無死法;「此句照破前日吳用。」盧某今日到此,並無生望。「此句喝破今日宋江。」要殺便殺,何得相戲!」「數語畫出一位英雄員外,讀之令人起敬起愛,歎名下真無虛士也。俗本草草,一何可笑!○亦暗用嚴將軍語。」宋江陪笑道:「豈敢相戲?實慕員外盛德,如饑如渴,已非一日;所以定下計策,屈員外作山寨之主,早晚共聽嚴命。」盧俊義道:「住口!盧某要死極易,要從實難!」「真正英雄員外,語語讀之,使人壯氣。」吳用道:「來日卻又商議。」「吳用於此不措一語,但主延挨時日而已,蓋其計已久定也。」當時置酒備食管待。盧俊義無計奈何,只得默默飲數杯,小嘍囉請去後堂歇了。

  次日,「次日。」宋江殺牛宰馬,大排筵宴,請出盧員外來赴席;再三再四偎留在中間坐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把盞陪話道:「夜來甚是衝撞,幸望寬恕。雖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馬,員外可看『忠義』二字之面。「宋江忠義二字,處處網羅豪傑,獨不能網羅盧員外,妙筆。」宋江情願讓位,休得推卻。」盧俊義道:「咄!「只一字,便令談忠說義人,驚心奪魄。」頭領差矣!「宋江開口說忠義,員外卻接口說差矣,妙絕。」盧某一身無罪,薄有家私;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義』兩字,今日還胡亂飲此一杯;「快絕之談,足令老奸心死。」若是說起『忠義』來時,盧某頭頸熱血可以便濺此處!」「快絕之談,語語令老奸心死。」吳用道:「員外既然不肯,難道逼勒?只留得員外身,留不得員外心。只是眾兄弟難得員外到;既然不肯入夥,且請小寨略住數日,卻送回還宅。」「吳用只是一意,妙筆。」盧俊義道:「頭領既留盧某不住,何不便放下山?「英雄員外語語健旺,俗本盡訛。」實恐家中老小不知這般消息。」吳用道:「這事容易,先教李固送了車仗回去,員外遲去幾日,卻何妨?」「寫吳用實是妙人。」吳用便問李都管:「你的車仗貨物都有麼?」李固應道:「一些兒不少。」宋江叫取兩個大銀,把與李固;兩個小錢,打發當值的,那十個車腳,共與他白銀十兩。眾人拜謝。盧俊義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說與娘子,不要憂心。我若不死,可以回來。」「到底是英雄員外語。」李固道:「頭領如此錯愛,主人多住兩月,但不妨事。」「李固又有李固心事。」辭了,便下忠義堂去。吳用隨即起身說道:「員外寬心少坐,小生發送李都管下山便來。」吳用一騎馬,原先到金沙灘等候。

  少刻,李固和兩個當值的並車仗頭口人伴都下山來。吳用將引五百小嘍囉圍在兩邊,坐在柳陰樹下,「寫吳用實是妙人。」便喚李固近前說道:「你的主人已和我們商議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句非早定員外之座,正陰破宋江之心,蓋知宋江之深者,莫如吳用;吳用口中,並不以第一把予員外,則知宋江心中,久不以第一把予晁蓋也。此書處處故出宋江之惡,不為少諱如此。」此乃未曾上山時預先寫下四句反詩在家裡壁上。「四句卦歌,一用之以賺員外出門,再用之以排員外下水,三又用之使員外還家不得,奇絕。」我叫你們知道:壁下三十八個字,每一句頭上出一個字。『「自注一遍,奇絕。」蘆花灘上有扁舟』,頭上『蘆』字,「奇絕。」『俊傑黃昏獨自遊』,頭上『俊』字;「奇絕。」『義士手提三尺劍』,頭上『義』字;「奇絕。」『反時須斬逆臣頭』,頭上『反』字:「奇絕。○四句,後二句忽變,正妙,不必印板寫出三遍也。」這四句詩包藏『盧俊義反』四字。「奇絕。○宋江反詩,黃文炳達句閑評;盧俊義反詩,吳用親口注釋,可謂各極其妙。」今日上山,你們怎知?本待把你眾人殺了,顯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姑放你們回去,便可佈告京城:主人決不回來!」「不惟李固反噬,惟吳用亦實教之。」李固等只顧下拜。吳用教把船送過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

  話分兩頭。不說李固等歸家。且說吳用回到忠義堂上,再入筵席,各自默默飲酒,至夜而散。次日,「次日。」山寨裡再排筵會慶賀。盧俊義道:「感承眾頭領不殺;但盧某殺了倒好罷休,不殺便是度日如年;今日告辭。」「英雄員外,到底不作軟語。」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識員外;來宋江體已備一小酌,對面論心一會,望勿推卻。」又過了一日。「又過一日。」次日,宋江請;「次日。」次日,吳用請;「次日。」又次日,公孫勝請。「又次日。」話休絮煩;三十余個上廳頭領每日輪一個做筵席。「三十余日可知。」光陰荏苒,日月如流,早過一月有餘。「過一月有餘。」盧俊義性發,又要告別。宋江道:「非是不留員外,爭奈急急要回;來日忠義堂上安排薄酒送行。」「又來日。」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又來日。」只見眾領領都道:「俺哥哥敬員外十分,俺等眾人當敬員外十二分!「好話。」偏我哥哥餞行便吃:『磚兒何厚,瓦兒何薄!』」「妙妙。」李逵在內大叫道:「我受了多少氣悶,直往北京請得你來,卻不容我餞行了去;我和你眉尾相結,性命相撲!」「更妙更妙。」吳學究大笑道:「不曾見這般請客的,我勸員外鑒你眾薄意,再住幾時。」「吳用只是一意,妙筆。」更不覺又過四五日。「又過四五日。」盧俊義堅意要行。只見神機軍師朱武將引一班頭領直到忠義堂上,開話道:「我等雖是以次弟兄,也曾與哥哥出氣力,偏我們酒中藏著毒藥?盧員外若是見怪,不肯吃我們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們做出事來,老大不便!」「又妙又妙。○廳上廳下,寫得參差蓬勃,聲音情狀都有。」吳用起身便道:「你們都不要煩惱,我與你央及員外再住幾時,有何不可?常言道:『將酒勸人,本無惡意。』」「吳用只是一意,妙筆。」盧俊義抑眾人不過,只得又住了幾日。「又幾日。」——前後卻好三五十日。「總結一句,筆法老到。」自離北京是五月的話,不覺在梁山泊早過了兩個多月。但見金風淅淅,玉露冷冷,早是深秋時分。盧俊義一心要歸,對宋江訴說。宋江笑道:「這個容易,來日金沙灘送行。」「又來日。」盧俊義大喜。次日,還把舊時衣裳刀棒送還員外,一行對眾頭領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盤金銀相送。「又寫宋江銀子處處網羅豪傑,獨不能網羅盧員外,妙絕。」盧俊義笑道:「山寨之物,從何而來,盧某好受?「罵得痛快。」若無盤纏,如何回去,盧某好卻?「又算得闊綽。」但得度到北京,其餘也是無用。」「數語寫得進以禮,退以義,綽綽有餘,真乃英雄員外。」宋江等眾頭領直送過金沙灘,作別自回,不在話下。

  不說宋江回寨。只說盧俊義拽開腳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方到北京;日已薄暮,趕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盧俊義離了村居飛奔入城;尚有一裡多路,只見一人,頭巾破碎,衣裳襤褸,看著盧俊義,伏地便哭。盧俊義抬眼看時,卻是浪子燕青,「先出小乙,布筆甚好,亦恐員外歸家後,更插不下也。」便問:「小乙,你怎地這般模樣?」燕青道:「這裡不是說話處。」盧俊義轉過土牆側首,細問緣故。燕青說道:「自從主人去後,不過半月,李固回來對娘子說:『主人歸順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當是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違拗,將一房家私,盡行封了,趕出城外;更兼分付一應親戚相識: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個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來城外求乞度日。——小乙非是飛不得別處去;「得此一語,便令千伶百俐人,乃複求乞,更不遭駁。」因為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這殘喘,在這裡候見主人一面。「只二十餘字,已抵一篇豫讓列傳矣。讀此語時,正值寒科深更,燈昏酒盡,無可如何,因拍桌起立,浩歎一聲,開門視天,雲黑如磨也。」若主人果自山泊裡來,可聽小乙言語,再回梁山泊去,別做個商議。若入城中,必中圈套!」盧俊義喝道:「我的娘子不是這般人,你這廝休來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腦後無眼,怎知就裡?主人平昔只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倒補員外。」娘子舊日和李固原有私情;「倒補娘子。」今日推門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盧俊義大怒,喝罵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誰不識得!量李固有幾顆頭,敢做恁勾當!莫不是你做出歹事來,今日到來反說!「前囑付雲:休去三瓦兩舍;此喝罵雲:莫不倒來反說,皆寫員外失之燕青,而欲得之李固,皆文家反襯之法也。」我到家中問出虛實,必不和你干休!」燕青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員外衣服。「不惟小乙哭,我亦要哭,非哭員外,哭小乙也。」盧俊義一腳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來。

  奔到城內,逕入家中,只見大小主管都吃一驚。李固慌忙前來迎接,請到堂上,納頭便拜。盧俊義便問:「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問,端的一言難盡!辛苦風霜,待歇息定了卻說。」「李固語與娘子語不差一字,寫兩人一路,絕倒。」賈氏從屏風後哭將出來。盧俊義說道:「娘子見了,且說燕青小乙怎地來?」賈氏道:「丈夫且休問,端的一言難盡!辛苦風霜,待歇息定了卻說。」「娘子語與李固語不著一字,絕倒。」盧俊義心中疑慮,定死要問燕青來歷。李固便道:「主人且請換了衣服,拜了祠堂,吃了早膳,那時訴說不遲。」「寫李固安排手腳,乃恰與出門時事逐句相應,妙絕之筆。」一邊安排飯食與盧員外吃。方才舉箸,只聽得前門門喊聲齊起,二三百個做公的搶將入來,盧俊義驚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綁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來。

  其時梁中書正在公廳,左右兩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個,把盧俊義拿到當面。李固和賈氏也跪在側邊。「俗本作賈氏和李固,古本作李固和賈氏。夫賈氏和李固者,猶似以尊及卑,是二人之罪不見也;李固和賈氏者,彼固儼然如夫婦焉,然則李固之叛,與賈氏之淫,不言而自見也。先賈氏,則李固之罪不見;先李固,則賈氏之罪見,此書法也。」廳上樑中書大喝道:「你這廝是北京本處良民,如何卻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來裡勾外連,要打北京!「別又增出八字,便正李固之罪,明更非吳用之教之也。○吳用之教李固也,其計可謂毒甚矣,乃李固只增八字,而其毒遂更甚于吳用百倍。天下負恩之奴,真有如此之奇凶者。」今被擒來,有何理說?」盧俊義道:「小人一時愚蠢,被梁山泊吳用,假做賣卜先生來家,口出訛言,煽惑良心,掇賺到梁山泊,軟監了兩個多月。今日幸得脫身歸家,並無歹意,望恩相明鏡。」梁中書喝道:「如何說得過去!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許多時?見放著你的妻子並李固告狀出首,怎地是虛?」李固道:「看他寫李固道,賈氏道,一遞一口,儼然唱隨,讀之醜不可堪。」「主人既到這裡,招伏了罷。家中壁上見寫下藏頭反詩,便是老大的證見。不必多說。」賈氏道:「不是我們要害你,只怕你連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誅!』」盧俊義跪在廳下,叫起屈來。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難滅,是假難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賈氏道:「丈夫,虛事難入公門,實事難以抵對。你若做出事來,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無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數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錢。張孔目上廳稟道:「這個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書道:「說得是!」喝叫一聲:「打!」左右公人把盧俊義捆翻在地,不 由分說,打得皮開綻,鮮血迸流,昏暈去了三四次。盧俊義打熬不過,仰天歎道:「果然命中合當橫死!「忽然捎帶算命,可謂隨筆成趣。」我今屈招了罷!」張孔目當下取了招狀,討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釘了,押去大牢裡監禁。府前府後看的人都不忍見。「特下此語,以反襯受恩之奴,結髮之妻,不是浪筆。」當日推入牢門,押到庭心內,跪在面前,獄子炕上坐著。那個兩院押牢節級——兼充行刑劊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為他手段高強,人呼他為鐵臂膊。旁邊立著這個嫡親兄弟小押獄,生來愛帶一枝花,河北人順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慶。那人拄著一條水火棍,立在哥哥側邊。「寫二蔡,便若一幅絕妙白描地獄變相。」蔡福道:「你且把這個死囚帶在那一間牢裡,我家去走一遭便來。」蔡慶把盧俊義且帶去了。

  蔡福起身,出離牢門來,只見司前牆下轉過一個人來,「此下寫只見一人,又只見一人,令人眼光閃動應接不及。」手裡提著飯罐,滿面掛淚。「只四字活畫出屈原、申生、豫讓等一輩人。」蔡福認得是浪子燕青。「李固之急於殺員外也,應書先遇李固可也;李固急於殺員外,而書先遇燕青,夫然後知燕青之忠事員外,加于常情萬萬也。」蔡福問道:「燕小乙哥,你做甚麼?」燕青跪在地下,眼淚如拋珠撒豆,告道:「節級哥哥!可憐見小的主人盧俊義員外吃屈官司,又無送飯的錢財!小人城外叫化得這半罐子飯,權與主人充饑!節級哥哥,怎地做個方....」「縮一便字,妙絕,不惟小乙說不完,雖讀者亦不忍讀完也。」說不了,氣早咽住,爬倒在地。「真是活畫,畫亦畫不出。讀之真乃豬狗有心,皆當下淚。」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飯把與他吃。」「寫二蔡。」燕青拜謝了,自進牢裡去送飯。

  蔡福行過州橋來,只見一個茶博士,「又只見一人。」叫住唱喏道:「節級,有個客人在小人茶房內樓上,專等節級說話。」蔡福來到樓下看時,正是主管李固。「俗本作卻是,古本作正是。卻是者,出自意外之辭也;正是者,不出所料之辭也。只一字,便寫盡叛奴之毒,公人之慣,古本之妙如此。」各施禮罷,蔡福道:「主管有何見教?」李固道:「奸不廝瞞,俏不廝欺;小人的事都在節級肚裡。今夜晚間只要光前絕後。「只將絕字換過耀字,而光字亦都換卻矣。換古之妙,至此方是出神入化。笑村學先生,取古人語拗曲改直,自稱絕調也。○吾生平所見筆舌之妙,無踰臨川清遠先生者。其牡丹亭傳奇杜麗娘入塾詩曰: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上句以是字換過食字,而恰恰字異音同,已為奇絕;至下句並不換一字,而化扳重為風流,變聖經為香口,真乃千秋絕唱,一座盡傾也。○然猶未若吾友斫山先生之妙舌也,其他多不可舉,姑舉其一。一日會食蛤蜊,有較書在席,問客曰:不審何故,雀入大水化為蛤。先生應口答曰:卿且莫理會此,我正未解卿家何故,雀入大蛤便化為水耳。一座哄然大笑,乃至有翻酒失箸者。其靈唇妙舌,日有千言,言言仿此。蓋其心清如水,故物來畢照,非他人之所得及也。」無甚孝順,五十兩蒜條金在此,送與節級。廳上官吏,小人自去打點。」

  蔡福笑道:「你不見正廳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蒼難欺?』你那瞞心昧己勾當,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謀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兩金子與我,結果了他性命,日後提刑官下馬,我吃不得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節級嫌少,小人再添五十兩。」蔡福道:「李主管,你『割貓兒尾,拌貓兒飯!』北京有名恁地一個盧員外,只值得這一百兩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也不是我詐你,只把五百兩金子與我!」「非不為二蔡地,蓋行文欲險,不得不爾。」李固便道:「金子在這裡,便都送與節級,只要今夜完成此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邊,起身道:「明日早來扛屍。」李固拜謝,歡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裡,卻才進門,只見一人揭起蘆簾,跟將入來,叫一聲:「蔡節級相見。」「又只見一人。○接筆而來,疊墨而起,妙不可言。」蔡福看時,但見那一個人生得十標緻,且是打扮整齊:身穿鴉翅青圓領,腰系羊指玉鬧妝;頭帶俊莪冠。足躡珍珠履。那人進得門,看著蔡福便拜。「前二人讀之易知,此一人思之難解,奇絕妙絕。」蔡福慌忙答禮:便問:「官人高姓?有何見教?」那人道:「可借裡面說話。」蔡福便請入來一個商議閣裡「閣名絕倒,不知商議何事?不出與官過贓,替人謀命耳。」分賓坐下。那人開話道:「節級休要吃驚;「開語令人吃驚。」在下便是滄州橫海郡人氏,姓柴,名進,大周皇帝嫡派子孫,綽號小旋風的便是。「此來用柴進者,何也?富莫富於盧員外,貴莫貴于柴王孫,富貴相襯,一也;高唐救出之後,至今未嘗立功,借此立功,二也。」只因好義疏財,結識天下好漢,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將令,差遣前來,打聽盧員外消息。誰知被贓官「梁中書。」汙吏,「張孔目。」淫婦「賈氏。」姦夫,「李固。○四物以類相從,寫得好笑。」通情陷害,監在死囚牢裡,一命懸絲,盡在足下之手。「妙妙。」不避生死,特來到宅告知:若是留得盧員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兒差錯,兵臨城下,將至濠邊,無賢無愚,無老無幼,打破城池,盡皆斬首!「妙妙。」久聞足下是個仗義全忠的好漢,無物相送,今將一千兩黃金薄禮在此。倘若要捉柴進,就此便請繩索,誓不皺眉。」「妙妙。」蔡福聽罷,嚇得一身冷汗,半晌答應不得。柴進起身道:「好漢做事,休要躊躇,便請一決。」「又妙又妙。」蔡福道:「且請壯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進便拜道:「既蒙語諾,當報大恩。」「又妙又妙。」出門喚個從人,取出黃金,遞與蔡福,唱個喏便走。「又妙又妙。○以上三段,寫燕青是一樣,寫李固是一樣,寫柴進是一樣。」外面從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個不會走的!「百忙中忽作趣語,然非此傳正例也。」

  蔡福得了這個消息,擺撥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項的事,卻對兄弟說一遍。蔡慶道:「哥哥生平最斷決,量這些小事,有何難哉?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既然有一千兩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寫二蔡。」梁中書,張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賄賂,必然周全盧俊義性命。葫蘆提配將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漢,「此等語魯達不肯說,此七十二人之所以遜於三十六人也與?」俺們幹的事便完了。」蔡福道:「兄弟這一論正合我意。你且把盧員外安頓好處,早晚把些好酒食將息他,——傳個消息與他。」蔡福,蔡慶兩個議定了,暗地裡把金子買上告下,關節己定。

  次日,李固不見動靜,前來蔡福家催並。蔡慶回說:「我們正要下手結果他,中書相公不肯,已叫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囑付下來,我這裡何難?」「妙妙如聞。」李固隨既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間過錢人去囑託,梁中書道:「這是押獄節級的勾當,難道教我下手?過一兩日,教他自死。」「妙妙如聞。」兩下裡廝推。張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裡又打關節,教極發落。張孔目將了文案來稟,梁中書道:「這事如何決斷?」張孔目道:「小吏看來,盧俊義雖有原告,卻無實跡;雖是在梁山泊住了許多時,這個是扶同詿誤,難同真犯。只宜脊杖四十,剌配三千里。不知相公心下如何?」梁中書道:「孔目見得極明,正與下官相合。」「笑殺。」隨喚蔡福牢中取出盧俊義來,就當廳除了長枷;讀了招狀文案,決了四十脊杖,換一具二十斤鐵葉盤頭枷,就廳前釘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門島。原來這董超、薛霸自從開封府做公人,押解林沖去滄州,路上害不得林沖,回來被高太尉尋事剌配北京。梁中書因見他兩個能幹,就留在留守司勾當。「閑中忽補閒事,筆墨奇逸之甚。」今日又差他兩個監押盧俊義。「林沖者山泊之始,盧俊義者山泊之終,一始一終,都用董超、薛霸作關鎖,筆墨奇逸之甚。」

  當下董超、薛霸領了公文,帶了盧員外離了州衙,把盧俊義監在使臣房裡,「以下皆特地與林沖文相也。」各自歸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李固得知,只得叫苦;便叫人來請兩個防送公人說話。 董超、薛霸到得那裡酒店內,李固接著,請閣兒裡坐下,一面鋪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罷,李固開言說道:「實不相瞞,盧員外是我仇家。「千載受恩深處,必至於此,讀之使人寒心。」今配去沙門島,路途遙遠,他又沒一文,「絕倒之語,為守財虜寒心。」教你兩個空費了盤纏。急待回來,也待三四個月。我沒甚的相送,兩錠大銀,權為壓手。多隻兩程,少無數裡,就便的去處,結果了他性命,揭取臉上金印回來表證,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兩蒜條金與你。你們只動得一張文書;留守司房裡,我自理會。」董超、薛霸兩個相視。董超道:「只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這李官人,有名一個好男子,「絕倒,世間月旦,大率如此矣。」我便也把件事結識了他,若有急難之處,要他照管。」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義的人,「足見高誼,絕倒殺人。」慢慢地報答你兩個。」

  董超、薛霸收了銀子,相別歸家,收拾包裹,連夜起身。盧俊義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瘡作痛,容在明日上路罷!」薛霸罵道:「你便閉了鳥嘴!老爺自晦氣,撞著你這窮神!沙門島往回六千里有餘,費多少盤纏!你又沒一文,教我們如何擺佈!」盧俊義訴道:「念小人負屈含冤,上下看視則個!」董超罵道:「你這財主們,閑常一毛不拔;今日天開眼,報應得快!你不要怨悵,我們相幫你走。」盧俊義忍氣吞聲,只得走動。

  行出東門,董超、薛霸把衣包、雨傘,都掛在盧員外枷頭上,兩個一路上做好做惡,管押了行。「眉批: 一路特地與林沖文一般,耐庵每每偏要如此。」看看天色傍晚,約行了十四五裡,前面一個村鎮,尋覓客店安歇。當時小二哥引到後面房裡,安放了包裹。薛霸說道:「老爺們苦殺,是個公人,那裡倒來伏侍罪人?你若要吃飯,快去燒火!」盧俊義只得帶著枷來到廚下,問小二哥討了個草柴,縛做一塊,來灶前燒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飯,洗刷碗盞。盧俊義是財主出身,這般事卻不會做,草柴火把又濕,又燒不著,一齊滅了;甫能盡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寫得好極。」董超又喃喃呐呐的罵。做得飯熟,兩個都盛去了,盧俊義並不敢討吃。兩個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殘湯冷飯,與盧俊義吃了。薛霸又不住聲罵了一回,吃了晚飯,又叫盧俊義去燒腳湯。等得湯滾,盧俊義方敢去房裡坐地。兩個自洗了腳,掇一盆百煎滾湯賺盧俊義洗腳。「與林沖文倒轉。」方才脫得草鞋,被薛霸扯兩條腿納在滾湯裡,大痛難禁。薛霸道:「老爺伏侍你,顛倒做嘴臉!」兩個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條鐵索將盧員外鎖在房門背後聲喚到四更,兩個公人起來,叫小二哥做飯,自吃飽了,收拾包裹要行。盧俊義看腳時,都是燎漿泡,點地不得。當日秋兩紛紛,路上又滑,「寫得好極。○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幹吹出斷腸聲,為此秋雨作一注腳。」盧俊義一步一攧,薛霸起水火棍,攔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勸,一路上埋冤叫苦。

  離了村店,約行了十餘裡,到一座大林。盧俊義道:「小人其實走不動了,可憐見權歇一歇!」兩個做公帶入林子裡,正是東方漸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兩個起得早了,好生因倦;欲要就林子裡睡一睡,只怕你走了。」盧俊義道:「小人插翅也飛不去!」薛霸道:「莫要著你道兒,且等老爺縛一縛!」「可謂與林沖傳一字不換矣,筆力之大如此。」腰間解上麻索來,兜住盧俊義肚皮去那松樹上只一勒,反拽過腳來綁在樹上。「縛法于林沖文為加詳。」薛霸對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著;若有人來撞著;咳嗽為號。」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個。」薛霸道:「你放心去看著外面。」說罷,起水火棍,看著盧員外道:「你休怪我兩個:你家主管教我們路上結果你。——便到沙門島也是死,不如及早打發了!你到陰司地府不要怨我們。明年今日是你周年!」盧俊義聽了,淚如雨下,低頭受死。

  薛霸兩隻手拏起水火棍望著盧員外腦門上劈將下來。「故作險筆,驚死讀者。」董超在外面,只聽得一聲撲地響,只道完事了,慌忙走入來看時,盧員外依舊縛在樹上;「奇之甚,妙之甚。」薛霸倒仰臥在樹下,水火棍撇在一邊。「奇之甚,妙之甚。」董超道:「卻又作怪!莫不使得力猛,倒吃一交?」「又趣甚。」用手扶時,那裡扶得動,只見薛霸口裡出血,心窩裡露出三四寸長一枝小小箭杆,「奇之甚,妙之甚。」卻待要叫,只見東北角樹上,坐著一個人。「」聽得叫聲「著!」撇手響處,董超脖項上早中了一箭,兩腳蹬空,撲地也倒了。「奇之甚,妙之甚。」

  那人托地從樹上跳將下來,拔出解腕尖刀,割繩斷索,劈碎盤頭枷,就樹邊抱住盧員外放聲大哭。盧俊義閃眼看時,認得是浪子燕青,「奇之甚,妙之甚。○一路偏要定得與林沖傳一樣,乃至不差一字,然後轉出燕青救主來,卻與魯達救林沖,並無毫釐相犯,所謂不辭險道,務臻妙境也。」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見麼?」燕青道:「小乙直從留守司前跟定這廝兩個到此。不想這廝果然來這林子裡下手。如今被小乙兩弩箭結果了,主人見麼?」盧俊義道:「雖然你強救了我性命,卻射死了這兩個公人。這罪越添得重,待走那裡去的是?」燕青道:「當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時,別無去處。」盧俊義道:「只是我杖瘡發作,腳皮破損,點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遲,我背著主人去。」「莫伶俐於小乙也,而此時此際,遂宛然李鐵牛身分者,至性所發,固當不謀而合也。○只六字,逐抵一篇陸秀夫張世傑列傳。」心慌手亂,便踢開兩個死屍,帶著弓,插了腰刀,拏了水火棍,背著盧俊義,一直望東便走;十到十數裡,早馱不動,見了個小小村店,入到裡面,尋房住下;叫做飯來,權且充饑。兩個暫時安歇這裡。

  卻說過往的看見林子裡射死兩個公人在彼,近處社長報與裡正得知,卻來大名府裡首告,隨即差官下來檢驗,卻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復梁中書,著落大名府緝捕觀察,限了日期,要捉凶身。做公的人都來看了,「論這箭,眼見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遲!」一二百做公的分頭去一到處貼了告示,說那兩個模樣,曉諭遠近村房道店,市鎮人家,挨捕捉拏。卻說盧俊義正在店房將息杖瘡,正走不動,只得在那裡且住。店小二聽得有殺人公事,無有一個不說;又見畫他兩個模樣,小二心疑,卻走去告本處社長:「我店裡有兩個人,好生腳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長轉報做公的去了。

  卻說燕青為無下飯,拿了弓去近邊處尋幾個蟲蟻吃;「脫得妙絕,又無痕影。」卻待回來,只聽得滿村裡發喊。燕青躲在樹林裡張時,看見一二百做公的,槍刀圍匝,把盧俊義縛在車子上,推將過去。燕青要搶出去時,又無軍器,只叫得苦;「方脫一險,又成一險,奇峰怪壑,層見疊出,真欲驚死天下人。」尋思道:「若不去梁山泊報與宋公明得知,叫他來救,卻不是我誤了主人性命?」當時取路。行了半夜,肚裡又饑,身邊又沒一文;走到一個土岡子上,叢叢雜雜,有些樹木,就林子裡睡到天明,心中憂悶,只聽得樹上喜鵲咕咕噪噪,「寫至此處,可謂筆慌墨促,急不得了矣;偏有餘力,作此奇波,才子洵非恒情可量耳。」尋思道:「若是射得下來,村坊人家討些水煮爆得熟,也得充饑。」「只一喜鵲作波,卻又寫出燕青絕技,又寫出燕青窮途,妙筆妙筆。」走出林子外抬頭看時,那喜鵲朝著燕青噪。「百忙中作閒筆,卻畫出許多身分,上是聽得鵲噪,此方是走出來看也。」燕青輕輕取出弩弓,暗暗問天買卦,望空祈禱,說道:「燕青只有這一枝箭了!「特寫燕青神技。」若是救得主人性命,箭到,「句。」靈鵲墜空;若是主人命運合休,箭到,「句。」靈鵲飛去。」「祝辭都妙。」搭上箭,叫聲「如意子,不要誤我!」「聞此妙語,如見妙人。」弩子響處,正中喜鵲後尾,帶了那枝箭直飛下岡子去。「中鵲而鵲飛去,後知作者之意,固不在於得鵲也。」

  燕青大踏步趕下岡子去,不見喜鵲,卻見兩個人從前面走來:「如此交卸過來,文字便無牽合之跡。不然,燕青恰下岡,而兩人恰上岡,天下容或有如是之巧事,而文家固必無如是之率筆也。」前頭的,帶頂豬嘴頭巾,腦後兩個金裹銀環,上穿香皂羅衫,腰系銷金 (月荅)膊,穿半膝軟襪麻鞋,提一條齊眉棍棒;「奇哉,此何人斯?」後面的,白范陽遮塵笠子,茶褐攢線袖衫,腰系緋紅纏袋,腳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條短棒,跨口腰刀。「奇哉,又何人斯?」這兩個來的人,正和燕青打個肩廝拍。燕青轉回身看一看,尋思:「我正沒盤纏,何不兩拳打倒他兩個,奪了包裹,卻好上梁山泊?....」揣了弓,抽身回來。這兩個低著頭只顧走。「如畫。」燕青趕上,把後面帶氈笠兒的後心一拳;撲地打倒。卻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卻被那漢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後面那漢子爬將起來,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門便剁。「又蹴出一險事,令人一驚未了,一驚又起,妙絕。」燕青大叫道:「好漢!我死不妨,可憐無人報信!」那漢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問道:「你這廝報甚麼信?」燕青道:「你問我待怎地?」前面那漢把燕青一拖,卻露出手腕上花繡,慌忙問道:「你不是盧員外家甚麼浪子燕青?」「燕青自通姓名既不可,那漢自曉姓名又不可,良工苦心,忽算到花繡上來,奇妙不可言。○一路寫燕青忠勇處,處處寫出妙人,可謂雕青剔綠之文矣。」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說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陰魂做一處!」便道:「我正是盧員外家浪子燕青!」「讀之甚似極曲折者,卻不知其極逕直也。○此處固不逕直不得,若其逕直而又似曲折,則非他筆之所能耳。」二人見說,一齊看一看道:「早是不殺了你,原來正是燕小乙哥!你認得我兩個麼?我是梁山泊頭領病關索楊雄,他便是拚命三郎石秀。」「用楊雄、石秀,亦從姦夫淫婦上映帶而來。」楊雄道:「我兩個今奉哥哥將今,差往北京,打聽盧員外消息。軍師與戴院長亦隨後下山,專候通報。」「先伏一句。」燕青聽得是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兩個說了。楊雄道:「既是如此說時,我和小乙哥哥上山寨報知哥哥,別做個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聽消息,便來回報,」「只輕輕颺下一筆,其弱如絲,又豈料其後文,變作驚天動地耶!」石秀道:「最好。」便取身邊燒餅幹肉與燕青吃,「結射鵲一案。」把包裹與燕青背了,跟著楊雄連夜上梁山泊來。見了宋江,燕青把上項事備細說了遍。宋江大驚,便會眾頭領商議良策。

  且說石秀只帶自己隨身衣服,來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飯罷,入得城來,但見人人嗟歎,個個傷情。「奇文駭筆。」石秀心疑,來到市心裡,問市戶人家時,只見一個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這北京有個盧員外,等地財主,因被梁山泊賊人擄掠前去,逃得回來,倒吃了一場屈官司,迭配去沙門島,又不知怎地路人壞了兩個公人;昨夜來,今日午時三刻,解來這裡市曹上斬他!客人可看一看。」石秀聽罷,兜頭一杓冰水;「六日後斬宋江,已成險絕之筆;此更寫出當日斬盧俊義,令我讀至此處,不敢更望有轉筆處。○真是嚇死人,才子之才如此。」急走到市曹,卻見一個酒樓,石秀便來酒樓上,臨街占個閣兒坐下。酒保前來問道:「客官,還是請人,還是獨自酌杯?」「急殺人時,偏有此消停之語,寫得如畫。」石秀睜著怪眼道:「大碗酒,大塊肉,只顧賣來,問甚麼鳥!」酒保倒吃了一驚,打兩角酒,切一盤牛肉將來,石秀大碗大塊,吃了一回。坐不多時,只聽得樓下街上熱鬧,「嚇殺嚇殺,如之何?如之何?」石秀便去樓窗外看時,「先將樓窗挑逗一筆。」只見家家閉戶,鋪鋪關門。酒保上樓來道:「客官醉也?樓下出人公事!快算了酒錢,別處去回避!」石秀道:「我怕甚麼鳥!你快走下去,莫要地討老爺打!」酒保不敢做聲,下樓去了。

  不多時,只聽得街上鑼鼓喧天價來。「嚇,嚇殺,如之何?如之何?」石秀在樓窗外看時,「再將樓窗挑逗一句。」十字路口,周回圍住法場,十數對刀棒劊子,前排後擁,把盧俊義綁押到樓前跪下。鐵臂蔡福拿著法刀;一枝花蔡慶扶著枷梢說道:「寫二蔡。」「盧員外,你自精細著。不是我兄弟兩個救你不得,事做拙了。前面五聖堂裡,我己安排上你的坐位了,你可以一塊去那裡領受。」說罷,人叢裡一聲叫道:「午時三刻到了。」「嚇,嚇殺,如之何?如之何?」一邊開枷。「嚇殺。」蔡慶拏早住了頭,「嚇殺。」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嚇殺。」當案孔目高聲讀罷犯 由牌。「嚇殺。」眾人齊和一聲。「嚇殺,如之何?如之何?」樓上石秀只就一聲和裡,掣出腰刀在手,應聲大叫:「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嚇殺人,樂殺人,奇殺人,妙殺人。」蔡福蔡慶撇了盧員外,扯了繩索先走。「兼寫二蔡。」石秀樓上跳將下來,手舉鋼刀,殺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殺翻十數個;「嚇殺樂殺,奇殺妙殺。」一隻手拖住盧俊義,投南便走。

  原來這石秀不認得北京的路,「只謂救出一個,卻是陷入兩個,筆力之奇,如龍攪海,的的才子。」更兼盧俊義驚得呆了,越走不動。梁中書聽得報來,大驚,便點帳前頭目,引了人馬,分頭去把城門關上;差前後做公的將攏來。隨你好漢英雄,怎出高城峻壘?正是:

  分開陸地無牙爪,飛上青天久羽毛。

  畢竟盧員外同石秀當下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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