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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5)


  太守道:「前日黃泥岡上打劫去了的生辰綱,是你該管麼?」

  何濤答道:「稟覆相公,何濤自從領了這件公事,晝夜無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黃泥岡上往來緝捕;雖是累經杖責,到今未見蹤跡。非是何濤怠慢官府,實出於無奈。」

  府尹喝道:「胡說!『上不緊,則下慢!』我自進士出身,歷任到這一郡諸侯,非同容易!〔好貨。〕今日,東京太師府差一干辦來到這裏,領太師台旨:限十日內須要捕獲各賊正身完備解京。若還違了限次,我非止罷官,必陷我投沙門島走一遭!你是個緝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禍及於我!先把你這廝迭配遠惡軍州,雁飛不到去處!」〔眉批:太師責府尹,府尹責觀察,觀察責公人,看他一路鵝翎卸下。〕便喚過文筆匠來,去何濤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空著甚處州名,〔奇語。〕發落道:「何濤!你若獲不得賊人,重罪決不饒恕!」

  何濤領了台旨下廳,前來到使臣房裏,會集許多做公的,都到機密房中商議公事。眾做公的都面面相覷,如箭穿雁嘴,釣搭魚腮,〔寫來如畫。〕盡無言語。何濤道:「你們閑常時都在這房裏賺錢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難捉,都不做聲。你眾人也可憐我臉上刺的字樣!」

  眾人道:「上覆觀察,小人們人非草木,豈不省得?只是這一夥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曠野強人,遇著一時劫了他的財寶,自去山寨裏快活,如何拿得著?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

  何濤聽了,當初只有五分煩惱;見說了這話,又添了五分煩惱,自離了使臣房裏,上馬回到家中,把馬牽去後槽上拴了;獨自一個,〔酒肉兄弟既去,同胞合母未來,讀況也永歎,烝也無戎二語,真有淚如泉湧之痛。〕悶悶不已。只見老婆問道:「丈夫,你如何今日這般嘴臉。」

  何濤道:「你一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紙批文,為因黃泥岡上一夥賊人打劫了梁中書與丈人蔡太師慶生辰的金珠寶貝,計十一擔,正不知甚麼樣人打劫了去。我自從領了這道鈞批,到今未曾得獲。今日正去轉限,不想太師府又差幹辦來,立等要拿這一夥賊人解京,太守問我賊人消息,我回覆道:『未見次第,不曾獲得。』府尹將我臉上刺下『迭配……〔空一字。〕州』字樣,只不曾填甚去處,在後知我性命如何!」

  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句〕?卻是如何得了!」

  〔句。○說出兩句,卻只是一句,寫婦人著急情意如畫。〕

  正說之間,只見兄弟何清來望哥哥。何濤道:「你〔一你字可歎,何不叫他一聲兄弟耶?〕來做甚麼?不去賭錢,卻來怎地?」〔忽然接入何清,恐太急近矣,故反借悶中惱人意思,特特推開去,卻又隨手帶出賭錢二字來,妙絕。〕何濤的妻子乖覺,連忙招手,〔何清若無線索,書中何用他來,來而便說線索,又多見江郎才盡也。此特反用何濤激惱何清開去,而再用妻子收轉之,乖覺二字,蓋作者贈人之辭,不必真謂此婦乖覺如何也。〕說道:「阿叔,你且來廚下,和你說話。」

  何清當時跟了嫂嫂進到廚下坐了。嫂嫂安擺些酒肉菜蔬,燙幾杯酒,請何清吃。何清問嫂嫂道:「哥哥忒殺欺負人!我不中也是你一個親兄弟!〔真說得痛。〕你便奢遮殺,到底是我親哥哥!〔真說得痛。〕便叫我一處吃盞酒,有甚麼辱沒了你?」〔真說得痛。〕

  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裏自過活不得哩!」

  何清道:「哥哥每日起了大錢大物,那裏去了?做兄弟的又不來,有甚麼過活不得處?」〔真說得痛。〕〔眉批:何清與阿嫂交口,另作一篇小文讀,蓋棠棣之詩,遜其婉切矣。〕阿嫂道:「你不知。為這黃泥岡上前日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書慶賀蔡太師的生辰綱去,如今濟州府尹奉著太師鈞旨限十日內定要捉拿各賊解京;若還捉不著正身時,便要刺配遠惡軍州去。你不見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臉上『疊配……州』字樣,只不曾填甚麼去處?早晚捉不著時,實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卻已安排些酒食與你吃。他悶了幾時了,你卻怪他不得。」

  何清道:「我也誹誹地聽得人說道,有賊打劫了生辰綱去。正在那裏地面上?」

  〔好。○知而故問者,深表哥哥之不交一言也。〕

  阿嫂道:「只聽得說道黃泥岡上。」

  何清道:「卻是甚麼樣人劫了?」〔好〕

  阿嫂道:「阿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說了。是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去。」

  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來恁地。既道是販棗子的客人了,卻悶怎地?何不差精細的人去捉?」

  〔說得離合跳躍,可喜。〕

  阿嫂道:「你倒說得好。便是沒捉處。」

  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憂。哥哥放著常來的一班兒好酒肉弟兄,〔痛。〕閑常不睬的是親兄弟!〔痛。〕今日才有事,便叫沒捉處。若是教兄弟閑常捱得幾杯酒吃,〔痛。〕今日這夥小賊倒有個商量處!」

  〔可謂應以哥哥得度者,即現兄弟而為說法矣。〕

  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風路?」

  何清笑道:「直等親哥臨危之際,兄弟或者有個道理救他。」〔寫得離合跳躍,可喜。〕說了,便起身要去。〔筆如驚鷹脫兔,其勢駭人。〕阿嫂留住再吃兩杯。

  那婦人聽了這話說得蹊蹺,慌忙來對丈夫備細說了。何濤連忙叫請兄弟到面前。〔亦有今日。〕何濤陪著笑臉,說道:「兄弟,〔久不聞此二字,寫得痛人。〕你既知此賊去向,如何不救我?」

  何清道:「我不知甚麼來歷。我自和嫂子說耍。兄弟何能救得哥哥?」

  〔罵得好,說得透。○兄弟哥哥四字,是一篇文字骨子,兄弟何曾救得哥哥,乃通說天下哥哥不要兄弟之故,非何清自謙救不得何濤也。〕

  何濤道:「好兄弟,〔三字可歎,自兄弟二字上,增出一好字,而天下哥哥之不以兄弟為兄弟也久矣,夫兄弟即安有不好者哉?〕休得要看冷暖。只想我日常的好處,休記我明時的歹處,〔二語亦是陪笑急辭耳,夫哥哥兄弟,有何好處,有何歹處,只須常情足矣,固知二語,定非何清之所願聞也。〕救我這條性命!」

  何清道:「哥哥,你別有許多眼明手快的公人,管下三二百個,何不與哥哥出些氣力?〔說得透,罵得好。〕量一個兄弟怎救得哥哥!」〔說得透,罵得好。〕

  何濤道:「兄弟〔可歎,只管叫兄弟了。〕休說他們;你的話眼裏有些門路,休要把與別人做好漢。〔何清不願聞。〕你且說與我些去同,我自有補報你處。〔何清不願聞。〕——正教我怎地心寬!」〔何清不願聞。〕

  何清道:「有甚去向!兄弟不省的!」

  〔此篇特為兄弟吐氣,故上文何濤說話不合,何清便更不首肯,又非他文愈急愈縱之比也。〕

  何濤道:「你不要嘔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

  〔此句卻說入何清本懷,故下文便肯相許,作者真有人倫之責天下萬世,其奈何不讀水滸也?〕

  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處,兄弟自來出些氣力拿這夥小賊。」

  阿嫂便道:「阿叔,胡亂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份。〔此四字是何清一片心事,是作者一團隱痛,是一篇文字結穴處。〕如今被太師府鈞帖,立等要這一干人,天來大事,你卻說小賊!」

  何清道:「嫂嫂,你須知我只為賭錢上,吃哥哥多少打罵。我是怕哥哥,不敢和他爭涉。閑常有酒有食,只和別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處!」〔說得透,罵得好。○言之至再至三者,亦所以省發棠棣一章也。〕何濤見他話眼有些來歷,慌忙取一個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兄弟,權將這銀子收了。日後捕得賊人時,金銀段疋賞賜,我一力包辦。」

  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來抱佛腳,閒時不燒香!』〔痛語。〕我若要哥哥銀子時便是兄弟勒掯哥了。〔痛語。〕快把去收了,不要將來賺我。哥若如此,便不說。既是哥哥兩口兒,我行陪話,〔痛語。〕我說與哥,不要把銀子出來驚我。」〔痛語。〕

  何濤道:「銀兩都是官司信賞出的,如何沒三五百貫錢,兄弟,你休推卻。

  我且問你:這夥賊卻在那裏有此來歷?」

  何清拍著大腿道:「這夥賊,我都捉在便袋裏了!」〔奇文〕

  何濤大驚道:「兄弟,你如何說這夥賊在你便袋裏?」

  何清道:「哥哥只莫管,我自都有在這裏便了。哥只把銀子收了去,不要將來賺我,只要常情便了。」〔痛語。作者痛殺,讀者亦痛殺。○不要痛殺,只要常情便好。〕何清不慌不忙,卻說出來。有分教:

  鄆城縣裏,引出仗義英雄;梁山泊中,聚起擎天好漢。

  畢竟何清說出甚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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