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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總批:夫文章之法,豈一端而已乎?有先事而起波者,有事過而作波者,讀者于此,則惡可混然以為一事也。夫文自在此而眼光在後,則當知此文之起,自為後文,非為此文也;文自在後而眼光在前,則當知此文未盡,自為前文,非為此文也。必如此,而後讀者之胸中有針有線,始信作者之腕下有經有緯。

  不然者,幾何其不見一事即以為一事,又見一事即又以為一事,於是遂取事前先起之波,與事後未盡之波,累累然與正敘之事,並列而成三事耶?

  如酒生兒李小二夫妻,非真謂林沖于牢城營有此一個相識,與之往來火熱也,意自在閣子背後聽說話一段絕妙奇文,則不得不先作此一個地步,所謂先事而起波也。

  如莊家不肯回與酒吃,亦可別樣生髮,卻偏用花槍挑塊火柴,又把花槍爐裡一攬,何至拜揖之後向大多時,而花槍猶在手中耶?凡此,皆為前文幾句花槍挑著葫蘆,逼出廟中挺槍殺出門來一句,其勁勢猶尚未盡,故又於此處再一點兩點,以殺其餘怒。故凡篇中如搠兩人後殺陸謙時,特地寫一句把槍插在雪地下,醉倒後莊家尋著蹤跡趕來時,又特地寫一句花槍亦丟在半邊,皆所謂事過而作波者也。

  陸謙、富安、管營、差撥四個人坐閣子中議事,不知所議何事,詳之則不可得詳,置之則不可得置。今但于小二夫妻眼中、耳中寫得「高太尉三字」句,「都在我身上」句,「一帕子物事,約莫是金銀」句,「換湯進去,看見管營手裡拿著一封書」句,忽斷忽續,忽明忽滅,如古錦之文不甚可指,斷碑之字不甚可讀,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於意外求而得之,真所謂鬼于文、聖于文者也。

  殺出廟門時,看他一槍先搠倒差撥,接手便寫陸謙一句;寫陸謙不曾寫完,接手卻再搠富安;兩個倒矣,方翻身回來,刀剜陸謙,剜陸謙未畢,回頭卻見差撥爬起,便又且置陸謙,先割差撥頭挑在槍上;然後回過身來,作一頓割陸謙富安頭,結做一處。以一個人殺三個人,凡三四個回身,有節次,有間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疏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煩瑣,真鬼于文、聖于文也。

  舊人傳言:昔有畫北風圖者,盛暑張之,滿座都思挾纊;既又有畫雲漢圖者,祁寒對之,揮汗不止。於是千載嘖嘖,詫為奇事。殊未知此特寒熱各作一幅,未為神奇之至也。耐庵此篇獨能於一幅之中,寒熱間作,寫雪便其寒徹骨,寫火便其熱照面。昔百丈大師患瘧,僧眾請問:「伏惟和上尊候若何?」丈雲:「寒時便寒殺闍黎,熱時便熱殺闍黎。」今讀此篇,亦複寒時寒殺讀者,熱時熱殺讀者,真是一卷「瘧疾文字」,為藝林之絕奇也。

  閣子背後聽四個人說話,聽得不仔細,正妙於聽得不仔細;山神廟裡聽三個人說話,聽得極仔細,又正妙於聽得極仔細。雖然,以閣子中間、山神廟前,兩番說話偏都兩番聽得,亦可以見冤家路窄矣!乃今愚人猶刺刺說人不休,則獨何哉?

  此文通篇以火字發奇,乃又於大火之前,先寫許多火字,於大火之後,再寫許多火字。我讀之,因悟同是火也,而前乎陸謙,則有老軍借盆,恩情樸至;後乎陸謙,則有莊客借烘,又複恩情樸至;而中間一火,獨成大冤深禍,為可駭歎也。夫火何能作恩,火何能作怨,一加之以人事,而恩怨相去遂至於是!然則人行世上,觸手礙眼,皆屬禍機,亦複何樂乎哉!

  文中寫情寫景處,都要細細詳察。如兩次照顧火盆,則明林沖非失火也;上拖一條棉被,則明林沖明日原要歸來,今止作一夜計也。如此等處甚多,我亦不能遍指,孔子曰:「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矣。」」


  話說當日林沖正閑走間,忽然背後人叫,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李小二。當初在東京時,多得林沖看顧;後來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錢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又得林沖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身,又虧林沖齎發他盤纏,于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卻在這裡撞見。「眉批: 為閣子背後聽說話只得生出李小二,為要李小二閣子背後聽說話,只得造出先日搭救一段事情,作文真是苦事。○凡此等處,皆是無可奈何,第一要寫得徑淨便好,然不曾作史者。安能信我語。」

  林沖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這裡?」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發齎小人,一地裡投奔人不著,迤邐不想來到滄州,投托一個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過賣。因見小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吃的人都喝采,以此賣買順當,主人家有個女兒,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隨手省去。」只剩得小人夫妻兩個,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不知為何事在這裡?」林沖指著臉上,道:「好筆。」「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裡。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後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見你。」李小二就請林沖到家裡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婦二人正沒個親眷,「如此等語,總為後文地,非寫李小二夫妻情分也。」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林沖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個。」李小二道:「誰不知恩人大名!「知己語,不是扳高語。」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家裡漿洗縫補。」「敘得親熱,為後文地。」當時管待林沖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因此,林沖得店小二家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裡與林沖吃。林沖因見他兩口兒恭敬孝順,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錢。「敘得親熱,為後文地。」

  且把閒話休題,只說正話。「都是為後文緊緊作地步,卻說是閒話,蓋惟恐讀者認為正文也。」光陰迅速,卻早冬來。林沖的綿衣裙襖都是李小二渾家整治縫補。「此句又補寫李二渾家,以為閣子聽話地。○綿衣二字,漸漸引出風雪。」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閃入來妙。」酒店裡坐下,隨後又一人閃入來;「閃入來妙。○偏不寫兩個人,偏寫作一個人,又一個人,妙。」看時,「二字為句,是把上文重寫一番,謂之牒文也。」前面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後面這個走卒模樣,跟著,「句。」也來坐下。「看時二字妙,是李小二眼中事。○一個小二看來是軍官,一個小二看來是走卒,先看他跟著,卻又看他一齊坐下,寫得狐疑之極,妙妙。」李小二入來問道:「可要吃酒;」只見那個人「妙,李小二眼中事。」將出一兩銀子與李小二,道:「且收放櫃上,取三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饌,只顧將來,不必要問。」「分付得作怪。」李小二道:「官人請甚客?」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裡請管營,差撥,兩個來說話。問時,你只說:『有個官人請說話,商議些事務,「是何事務?」專等,專等。』」「又何急也。」李小二應承了,來到牢城裡,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家裡請了管營,「敘得是。」都到酒店裡。只見那個官人「李小二眼中事。」和管營,差撥,兩個講了禮。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書在此,「不答姓名,狐疑之極。」少刻便知。——且取酒來。」李小二連忙開了酒,一面鋪下菜蔬果品酒饌。那人叫討副勸盤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個攛梭也似伏侍不暇。「寫得小二礙眼可厭,妙筆。○此一句從說機密人眼中寫出,不在李小二用心打聽中寫出,妙筆。」那跟來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燙酒。「不便著小二出去,卻先敘此一句,妙筆。」約計吃過數十杯,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只見那人說道:「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有何說話?○同坐了,又言是伴當,狐疑之極。」

  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二字稱呼得妙,是做過賣時叫慣語。」這兩個人來得不尷尬!」「是小二經心吊膽,而不嫌突然者,全虧前文許多親熱也。」老婆道:「怎麼的不尷尬?」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聲音是東京。」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又不認得管營。」向後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裡呐出一句『高太尉』三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干礙?「只點高太尉三字,詳略正好。」——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後聽說甚麼。」「妙。○離離奇奇,造出奇文。」老婆道:「你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妙,說得是。」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殺人放火。倘或叫得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甚麼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須連累了我和你。「妙,說得是。」你只去聽一聽,再理會。」「妙。」老婆道:「說得是。」便入去聽了一個時辰,出來說道:「妙妙。下文說不聽得說甚麼,此處卻偏要寫作一個時辰出來說道八字,讀之奇妙不可言。」「眉批: 讀至出來說道四字,孰不洗耳願聞,卻接出不聽得說甚麼一句,為之絕倒。」「他那三四個交頭接耳說話,正不聽得說甚麼。「狐疑之極。○去了一個時辰,卻不聽得,可雲不快,然不快者事,快者文也。」只見那一個軍官模樣的人 ,去伴當懷裡取出一帕子物事,遞與管營和差撥。「聽了一個時辰,卻是看見,耳顛目倒,靈心妙筆。」帕子裡面的莫不是金錢?只聽差撥口裡說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生命!』」「只聽得一句。」正說之時,閣子裡叫「將湯來。」「上文大姐口中所述,亦已完矣,雖不叫湯,行文者亦要收科,但此處不叫湯,便收得緩散無波搩,故特特不在上文順拖下去,特特反從下文逆搶上來,此行文之一訣也。○叫湯又妙,只在自燙酒上生出來,不是另起一事。」李小二急去裡面換湯時,看見管營手裡拿著一封書。「只書帕二件,寫得斷續超忽,妙哉怪哉。」小二換了湯,添些下飯。又吃了半個時辰,算還了酒錢,管營、差撥,先去了;「去得有節次。」次後,那兩個低著頭也去了。「偏又加低著頭三字,筆中真有鬼耶?何其詭譎靈幻,一至於此!」

  轉背不多時,只見林沖走將入店裡來,「接得閃閃爍爍,令人驚絕。」說道:「小二哥,連日好買賣?」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請坐;小二卻待正要尋恩人,有些要緊說話。」林沖問道:「甚麼要緊的事?」李小二請林沖到裡面坐下,說道:「卻才有個東京來的尷尬人,在我這裡請管營,差撥,吃了半日酒。差撥口裡呐出『高太尉』三個字來,小二心下疑惑,又著渾家聽了一個時辰。他卻交頭接耳,說話都不聽得。臨了,只見差撥口裡應道:『都在我兩個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那兩個把一包金銀遞與管營,差撥,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麼樣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礙。」林沖道:「那人生得甚麼模樣?」「問得切。」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淨面皮,沒甚髭須,約有三十餘歲。那跟的也不長大,紫棠色面皮。」「學出兩個。」林沖聽了大驚道:「這三十歲的正是陸虞候!「只認一個,又留下一個不猜出,此書用筆奇譎,每每如此。」那潑賤敢來這裡害我!休要撞我,只教他骨肉為泥!」店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豈不聞古人雲『吃飯防噎,走路防跌?』」

  林沖大怒,離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買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刀在此處帶起,看官記著。○遙遙然直於此處暗藏一刀,到後草料場買酒來往文中,只勤敘花槍葫蘆,更不以一字及刀也。直至殺陸謙時,忽然掣出刀來,真鬼神于文也。」前街後巷一地裡去尋。「尋了半日。」李小二夫妻兩個捏著兩把汗。「照顧小二。」當晚無事。「神變鬼譎之筆。」

  林沖次日天明起來,洗漱罷,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裡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尋了一日,「尋了一日。」牢城營裡,都沒動靜;「寫得神變詭譎。」又來對李小二道:「今日又無事。」「寫得鬼譎。」小二道:「恩人,只願如此。只是自放仔細便了。」「看作用筆,何等詭譎。」林沖自回天王堂,過了一夜。街上尋了三五日,「尋了三五日。」不見消耗,「詭譎之極。」林沖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到第六日。」只見管營叫喚林沖到點視廳上,說道:「你來這裡許多時,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舉得你。「撥往草料場,陸謙來歷也,卻用柴大官人四字起,便將前文一齊放慢,後卻陡然變現出來,妙絕妙絕。」此間東門外十五裡有座大軍草料場,每月但是納草料的,有些貫例錢取覓。原來是一個老軍看管。如今我抬舉你去替老軍來守天王堂,你在那裡尋幾貫盤纏。你可和差撥便去那裡交割。」林沖應道:「小人便去。」當時離了營中,徑到李小二家,對他夫妻兩個說道:「今日管營撥我去大軍草料場管事,卻如何?」「問得妙,是不知高低人語,卻又筆筆詭譎。」李小二道:「這個差使又好似天王堂∶「極力放慢,詭譎之極。」那裡收草料時有些貫例錢鈔。往嘗不使錢時,不能彀這差使。」林沖道:「卻不害我,倒與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極力放慢,詭譎之極。」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沒事便好了。「寫得小二反有羞悔前日失言之意,極力放慢,詭譎之極。」正是小人家離得遠了,「襯入一句閑語,不知者以為可刪,殊不知前文特地插入李小二夫妻,止為閣子背後一段奇文耳。今已交過排場,前去草料場,更用不著小二矣,則不如善刀而藏之,故以此一語為李小二作收束,奈何謂其閒話也。」過幾時那工夫來望恩人。」就在家裡安排幾杯酒請林沖吃了。

  話不絮煩。兩個相別了,林沖自到天王堂,取了包裡,帶了尖刀,「尖刀。」拿了條花槍,「花槍。」與差撥一同辭了管營。「細。」兩個取路投草料場來。正是嚴冬天氣,彤雲密佈,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一路寫雪,妙絕。」林沖和差撥兩個在路上又沒買酒吃處。「又冷。○有此句便使老軍投東一語不謬,又令花槍葫蘆,斷不遇著三人也。」早來到草料場外,看時,一周遭有些黃土牆,兩扇大門。推開看裡面時,七八間草屋做著倉廒,四下裡都是馬草堆,中間兩座草廳。到那廳裡,只見那老軍在裡面向火。「星星之火。」「眉批:此回大火拉雜,卻以星星之火引起。」差撥說道:「管營差這個林沖來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軍拿了鑰匙,引著林沖,分付道:「寫得活現。」「倉廒內自有官府封記。這幾堆草,一堆堆都有數目。」老軍都點見了堆數,又引林沖到草廳上。老軍收拾行李,臨了說道:「火盆 、鍋子、碗碟,都借與你。」「寫得好。○意在點逗火盆二字,卻用鍋子碗碟陪出之。」林沖道:「天王堂內,我也有在那裡,你要便拿了去。」「寫得好。」老軍指壁上掛一個大葫蘆,說道:「你若買酒吃時,只出草埸投東大路去二三裡便有市井。」「閑閑敘出大葫蘆,及投東大路一句,非但寫老軍絮叨故態,蓋絕妙奇文,伏線於此。」老軍自和差撥回營裡來。

  只說林沖就床上放了包裡被臥,「細細寫。」就床邊生些焰火起來;「火字漸寫得大了。○題是火燒草料場,讀者讀至老軍向火,猶不以為意也,及讀至此處生些焰火,未有不動心,以為必是因此失火者,而孰知作者卻是故意於前邊布此疑影,卻又隨手即用將火盆蓋了一句結之,令後火全不關此,妙絕之文也。」屋後有一堆柴炭,拿幾塊來,生在地爐裡;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裡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如畫,便畫也畫不來。○第一段先寫寒意,第二段寫身上寒,第三段方寫到酒。」林沖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向了一回火,「火字奕奕。」覺得身上寒冷,「第二段寫身上寒。」尋思「卻才老軍所說,「語意妙,正不知文生情,情生文也。」二裡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第三段方寫到酒,只此一段,何等段落。」便去包裹裡取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花槍挑葫蘆。○人看至此句,雖極英靈者,只謂手冷故用槍挑耳,豈知頃間之用之?」將火炭蓋了,「寫出精細,見非失火,前許多火字,都是假火,此句一齊抹倒,後重放出真正火字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裡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背著風去。」那雪正下得緊。「寫雪妙絕。」行不上半裡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祐,改日來燒紙錢。」「妙絕奇絕,安此一筆。」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沖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裡。林沖逕到店裡。主人道:「客人,那裡來?」林沖道:「你認得這個葫蘆兒?」「一來省,二來趣。」主人看了道:「這葫蘆是草料場老軍的。」林沖道:「原來如此。」店主道:「即是草料場看守大哥,且請少坐;天氣寒冷,且酌三杯,權當接風。」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熱酒,請林沖吃。「挪延到雪重屋塌也。」又自買了些牛肉,又吃了數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些碎銀子,把花槍挑著酒葫蘆,「花槍挑葫蘆。」懷內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仍舊迎著朔風回來。「迎著風回。」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寫雪妙絕。」

  再說林沖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風,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看時,只叫得苦。「意外,驚才怪筆。」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性命:「作書者忽然於事外閑敘四句,筆如勁鐵。」那兩間草廳己被雪壓倒了。「奇文。」林沖尋思:「怎地好?」放下花槍 、葫蘆在雪裡;「花槍葫蘆,寫得好。又帶寫雪。妙。」恐怕火盆內有火炭延燒起來,搬開破壁子,探半身人去摸時,火盆內火種都被雪水浸滅了。「極力寫出精細,見斷斷不是失火。○一行中凡有四個火字卻無一星火在內,奇絕之筆。」林沖把手床上摸時,只拽得一條絮被。「寫得好。○為一夜計,惟此為急。」林沖鑽將出來,見天色黑了,「寫得好。○陸謙、差撥打點來了。」尋思:「又沒打火處,「又算出一火字,寫得紙上奕奕有光。」怎生安排?」──想起離了這半裡路上有個古廟可以安身,「行文如此,為之歎絕。」「我且去那裡宿一夜,等到天明,卻作理會。」把被卷了,花槍挑著酒葫蘆,「花槍挑葫蘆。」依舊把門拽上,鎖了,望那廟裡來。入得廟門,「但入得門,未及看。」再把門掩上。傍邊正有一塊大石頭,撥將過來靠了門。「非為防失脫,亦非為遮風水,全為少頃陸謙、差撥、富安一段也。」入得裡面看時,「方看。」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兩邊一個判官,一個小鬼,側邊堆著一堆紙。團團看來。又沒鄰舍,又無廟主。「雪耀裡固當見之。」林沖把槍和酒葫蘆放在紙堆上;「一。○寫花槍葫蘆好。」將那條絮被放開;「二。」先取下氈笠子,「三。」把身上雪都抖了;「四。」把上蓋白布衫脫將下來,早有五分濕了,「五。」和氈笠放供桌上;「六。」把被扯來,蓋了半截下身;「七。」卻把葫蘆冷酒提來慢慢地吃,「八。」就將懷中牛肉下酒。「九。○寫得妙絕。正所謂與人無患,與物無爭,而不知大禍已在數尺之內矣。人生世上,真可畏哉!」

  正吃時,只聽得外面必必剝剝地爆響。「奇文。」林沖跳起身來,就壁縫裡看時,「特特大石靠門,自有原故,不捨得便開,故就壁縫裡看也。」只見草料場裡火起,「方是真正本題火字。」刮刮雜雜的燒著。當時林沖便拿了花槍,「花槍。」卻待開門來救火,「不得不開,且寫此半句。」只聽得外面有人說將話來,「奇文。」林沖就伏門邊聽時,是三個人腳步響,直奔廟裡來;用手推門,「寫得險怪,真是奇筆。」卻被石頭靠住了,再也推不開。三人在廟簷下立地看火。數內一個道:「一連九個一個道,如王積薪夜聽如婦奕棋,著著分明,聲聲不漏。」「這一條計好麼?」「此一句開。」一個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這番張教頭沒得推故了!」「此一段敘高太尉,而此句刺耳特甚。」一個道:「林沖今番直吃我們對付了!高衙內這病必然好了!」「此一段敘高衙內。」又一個道:「張教頭那廝!三四五次託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沒了,』張教頭越不肯應承,因此衙內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兩個央浼二位幹這件事;不想而今完備了!」「此一段補出家裡貞節來。」又一個道:「小人直爬入牆裡去,四下草堆上點了十來個火把,待走那裡去!」「此一段補出适才事來。」那一個道:「這早晚燒個八分過了。」「此一句正說火勢。」又聽得一個道:「便逃得性命時,燒了大軍草料場,也得個死罪!」「此一句正說林沖。」又一個道:「我們回城裡去罷。」「此一句收科。」一個道:「再看一看,拾得他兩塊骨頭回京,府裡見太尉和衙內時,也道我們也能會幹事。」「此一句挑出林沖來。」

  林沖聽那三個人時,一個是差撥,一個是陸虞候,一個是富安,「妙筆,勾畫明白。○前止猜一陸謙,此方補出富安,行文疏密有法。」自思道:「天可憐見林沖!若不是倒了草廳,我准定被這廝們燒死了!」輕輕把石頭掇開,挺著花槍,「是以曲曲敘花槍也。」左手拽開廟門,「右手拿槍可知。」大喝一聲:「潑賊那裡去!」「奇情快筆。」三個人都急要走時,驚得呆了,正走不動,「寫得好。」林沖舉手,胳察的一槍,先搠倒差撥。「一個。」陸虞候叫聲「饒命,」嚇的慌了手腳 ,走不動。「差撥、富安,皆一氣敘去,獨陸謙作兩半敘法,此先頓下半句也。筆力夭矯絕人。」

  那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沖趕上,後心只一槍,又搠倒了。「兩個。」翻身回來,「一個轉身。」陸虞候卻才行得三四步,林沖喝聲道:「奸賊!你待那裡去!」劈胸只一提,丟翻在雪地上,「異樣筆法。」把槍搠在地裡,「異樣筆法。」用腳踏住胸膊,身邊取出那口刀來,「自閣子吃酒這日買刀,直至此日始用,相去已成萬里,而遙遙相照,世人眼瞎,便謂此刀從何而來。」便去陸謙臉上擱著,「寫得好。」喝道:「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甚麼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陸虞候告道:「不幹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林沖罵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非罵陸謙,罵天下也。」怎不幹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陸謙上身衣扯開,把尖刀向心窩裡只一剜,七竅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裡,「前甚似先殺二人,次殺陸謙,讀至此,始知先殺陸謙,次殺二人,筆力遂能顛倒人目。」回頭看時,「又一個轉身。」差撥正爬將起來要走。林沖按住,喝道:「你這廝原來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頭割下來,挑在槍上。「好。」回來「又一個轉身。」把富安、陸謙,頭都割下來,「前把差撥、富安一樣敘,陸謙另敘。今又把差撥另敘,陸謙、富安一樣敘。筆力變幻奇矯,非世人所知。」把尖刀插了,將三個人頭髮結做一處,提入廟裡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三個人頭安放得好,又算示眾,又算祭賽,又算結煞。」再穿了白布衫,「一。」系了搭膊,「二。」把氈笠子帶上,「三。」將葫蘆裡冷酒都吃盡了。「四。」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五。」提了槍,「六。○上逐件敘一遍,此又逐件敘一遍,一邊敘出兩遍,顯出林沖精細也。」便出廟門投東去。「草料場在牢城東門外,故投東去為是,不然,反走入城中來矣。」走不到三五裡,早見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鉤子,來救火,「故作奇景以驚讀者。」林沖道:「你們快去救應!我去報官了來!」「心慌口急,便成錯語,蓋報官當投西去也。」提著槍只顧走。

  那雪越下得猛。「寫雪妙絕。○半日通紅,陡接一句,忽然瑩白。」林沖投東去了。兩個更次,身上單寒,當不過那冷,在雪地裡看時,離得草料場遠了,只見前面疏林深處,樹木交雜,遠遠地數間草屋,被雪壓著,「處處不脫雪。」破壁縫裡透火光出來。「火字餘影。」沖逕投那草屋來,推開門,只見那中間坐著一個老莊客。周圍坐著四五個小莊家向火;「火字餘影。○一回書放火殺人,驚天驚地,卻閑閑敘出四五個莊客收之。何處覓避秦人,只省事省氣者便是。嗟乎嗟乎,耐庵至文也。○向火二字,為之一歎。之四五人,又烏知以火殺人,因火自殺,亦在此一夜雪中哉!」地爐裡面焰焰地燒著柴火。「火字餘影。妙在特用焰焰地三字,亦算張皇之。」林沖走到面前,叫道:「眾位拜揖;小人是牢城營差使人,被雪打濕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有時被火燒,火則成冤;有時借火烘,火又成恩。火之為用,不亦奇乎!」望乞方便。」莊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沖烘著身上濕衣服,略有些幹,只見火炭裡煨著一個甕兒,裡面透出酒香。林沖便道:「小人身邊有些碎銀子,望煩回些酒吃。」老莊客道:「我每夜輪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氣正冷,我們這幾個吃尚且不夠,那得回與你。休要指望!」林沖又道:「胡亂只回三兩碗與小人擋寒。」老莊客道:「你那人休纏!休纏!」林沖聞得酒香,越要吃,說道:「沒奈何,回些罷。」眾莊客道:「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要酒吃!去!不去時將來吊在這裡!」林沖怒道:「這廝們好無道理!」把手中槍「花槍餘影。」看著塊焰焰著的火柴頭 ,望老莊家臉上只一挑;又把槍去火爐裡只一攪。那老莊家的髭須焰焰的燒著。「前面大火,不曾燒得林沖,此處小火,林沖反燒了人,絕世奇文,絕妙奇情。」眾莊客都跳將起來。林沖把槍桿亂打,「花槍餘影。」老莊家先走了,莊客們都動彈不動,被林沖趕打一頓,都走了。林沖道:「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土坑上卻有兩個椰瓢,取一個下來傾那甕酒來吃了一會,剩了一半,提了槍,出門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蹌蹌,捉腳不住;走不過一裡路,被朔風一掉,隨著那山澗邊倒了,那裡掙得起來。「曲曲折折,生出情來。」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當時林沖醉倒在雪地上。

  卻說眾莊客引了二十餘人,拖槍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時,不見了林沖;卻尋著蹤跡,趕將來,「尋著蹤跡四字,真是繪雪高手,龍眠白描,庶幾有此。」只見倒在雪地裡,花槍丟在一邊 。「異樣筆法。」眾莊客一齊上,就地拿起林沖來,將一條索縛了,趁五更時分把林沖解投一個去處來。那去處不是別處,「嚇殺。○不是別處,然則滄州牢城矣,武師奈可。」有分教:

  蓼兒窪內,前後擺數千支戰艦艨艟;水滸寨中,左右列百十個英雄好漢。

  正是:

  說時殺氣侵人冷,講處悲風透骨寒。

  畢竟看林沖被莊客解投甚處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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