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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金批:此回方寫過史進英雄,接手便寫魯達英雄;方寫過史進粗糙,接手便寫魯達粗糙;方寫過史進爽利,接手便寫魯達爽利;方寫過史進剴直,接手便寫魯達剴直。作者蓋特地走此險路,以顯自家筆力,讀者亦當處處看他所以定是兩個人,定不是一個人處,毋負良史苦心也。

  一百八人,為頭先是史進一個出名領眾,作者卻少於華山上,特地為之表白一遍雲:「我要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活,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便點汙了。」

  嗟乎!此豈獨史進一人之初心,實惟一百八人之初心也。蓋自一副才調,無處擺劃,一塊氣力,無處出脫,而桀驁之性既不肯以伏死田塍,而又有其狡猾之尤者起而乘勢呼聚之,而於是討個出身既不可望,點汙清白遂所不惜,而一百八人乃盡入于水泊矣。嗟乎!才調皆朝廷之才調也,氣力皆疆場之氣力也,必不得已而盡入于水泊,是誰之過也?

  史進本題,只是要到老種經略相公處尋師父王進耳,忽然一轉,卻就老種經略相公外另變出一個小種經略相公來,就師父王進外另變出一個師父李忠來,讀之真如絳雲在霄,伸卷萬象,非複一日之所得定也。

  寫魯達為人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孔子雲:「詩可以興。」吾於稗官亦雲矣。

  打鄭屠忙極矣,卻處處夾敘小二報信,然第一段只是小二一個,第二段小二外又陪出買肉主顧,第三段又添出過路的人,不直文情如綺,並事情亦如鏡,我欲刳視其心矣。」


  話說當時史進道:「卻怎生是好?」朱武等三個頭領跪下道:「哥哥,你是乾淨的人,休為我等連累了。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個出去請賞,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如此疑忌,何以謂之神機軍師?只因此文獨表只進,便不免相借一襯,非真朱武出醜也。」史進道:「如何使得!恁地時,是我賺你們來,捉你請賞,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時,我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口齒明快,表盡大郎生平。」你等起來,放心,別作圓便。且等我問個來歷情 由。」

  史進上梯子問道:「你兩個何故半夜三更來劫我莊上?」「反責之,妙絕。○寫史進嘔氣憤,如畫。」兩個都頭道:「大郎,你兀自賴哩!見有原告人李吉在這裡。」史進喝道:「李吉,你如何誣告平人?」「反責之,妙絕。」李吉應道:「我本不知;林子裡拾得王四的回書,一時間把在縣前看,「怕史進語。」因此事發。」史進叫王四,問道:「你說無回書,如何卻又有書?」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時醉了,忘記了回書。」史進大喝道:「畜生!卻怎生好!」外面都頭人等懼怕史進了得,不敢奔入莊裡來捉人。三個頭領把手指道:「且答應外面。」「如畫。」史進會意,在梯子上叫道:「你兩個都頭都不必鬥動,權退一步,我自綁縛出來解官請賞。」那兩個都頭都怕史進,只得應道:「我們都是沒事的,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史進下梯子,來到廳前,先將王四帶進後園,把來一刀殺了;「了王四。」喝教許多莊客把莊裡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便收,拾盡教打疊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莊裡史進和三個頭領全身披掛,槍架上「顯得三人不曾帶來。」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樸刀,拽紮起,把莊後草屋點著;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見裡面火起,都奔來後面看。史進卻就中堂又放起火來,大開莊門,呐聲喊,殺將出來。史進當頭,「四字獨表史進。」朱武 、楊春在中,陳達在後,和小嘍羅並莊客,一沖一撞,指東殺西。史進卻是個大蟲,那裡攔當得住;「寫得有聲勢。」後面火光亂起,殺出條路,沖將出來,正迎著兩個都頭並李吉,「筆勢迅疾。」史進見了大怒。「仇人見面,分外眼明!」兩個都頭見勢頭不好,轉身便走。李吉也卻待回身。史進早到,手起一刀,把李吉斬做兩段。「了李吉。」兩個都頭正待走時,陳達 、楊春趕上,一個一樸刀,結果了兩個性命。「此處殺李吉,不殺兩都頭可也。只是不殺,便要來趕,便費周旋,不若殺卻,令文字乾淨。○首史進者,史進殺之;捉陳達、楊春者,楊春殺之。獨不及朱牙者,所謂藏機於不用,早為軍師留身分也。」縣尉驚得跑馬走回去了。眾士兵那裡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不是。」史進引著一行人,且殺且走,直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嘍羅一面殺牛宰馬,賀喜飲宴,不在話下。

  一連過了幾日,史進尋思:「四字轉出一部書來。」「一時間要救三人,放火燒了莊院。雖是有些細軟家財,粗重雜物,盡皆沒了!」心內躊躇,在此不了,開言對朱武等說道:「我師父王教頭「開言便是師父王教頭,表盡史進不忘其本,真可作一部大書領袖也。○我的師父王教頭,開言便是此七個字,更無他句可以先之,史進胸中,有老大學問,一筆遂已寫盡。」在關西經略府勾當,我先要去尋他,只因父親死了,不曾去得;今來家私莊院廢盡,我如今要去尋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過幾日,又作商議。若哥哥不願落草時,待平靜了,小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再作良民。」史進道:「雖是你們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難留。我若尋得師父,也要那裡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可見英雄初念,亦止要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耳。必欲驅之盡入水泊,是誰之過歟?○此句是一百八人初心。」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馬。」史進道:「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汙了!「王進教法。○乃所願則學王進也。○此句為一百八人提出冰心,貯之玉壺,亦不單表只進。」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史進住了幾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進帶去的莊客都留在山寨;「了史莊。」只自收拾了些散碎銀兩,打拴一個包裡,餘者多的盡數寄留在山寨。

  史進頭帶白范陽氈大帽,上撒一撮紅纓;帽兒下裹一頂渾青抓角軟頭巾。頂上明黃縷帶;身穿一領白絲兩上領戰袍;腰系一條楂注:手字旁查。五指梅紅攢線搭膊;青白間道行纏絞腳,襯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銅鈸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樸刀;辭別朱武等三人。眾多小嘍羅都送下山來。朱武等灑淚而別,「真淚,與前擎著兩眼淚,當有不同。」自回山寨去了。

  只說史進提了樸刀,離了少華山,取路投關西正路,望延安府路上來,免不得饑食渴飲,夜住曉行;獨自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這裡也有個經略府,莫非師父王教頭在這裡?」「出筆有牛鬼蛇神之法,令人猜測不出。○這裡二字上,省卻史進道三字。」史進便入城來看時,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見一個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進便入茶坊裡來揀一副坐位坐了。茶博士問道:「客官,吃甚茶?」史進道:「吃個泡茶。」茶博士點個泡茶放在史進面前。史進問道:「這裡經略府在何處?」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進道:「借問經略府內有個東京來的教頭王進麼?」茶博士道:「這府裡教頭極多,有三四個姓王的,不知那個是王進。」「答得胡塗,便留住史進腳。」

  道猶未了,只見一個大漢大踏步竟進入茶坊裡來。史進看他時,是個軍官模樣:頭裡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扭絲金環;上穿一領鸚哥綠紵絲戰袍;腰系一條文武雙股鴉青絛;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幹黃靴;「眉批:凡接寫兩人全身打扮處,皆就衣服制度、顏色上互相照耀,以成奇景。」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貉腮鬍鬚,身長八尺,腰闊十圍。那人入到茶房裡面坐下。茶博士道:「客官,要尋王教頭,只問這位提轄,便都認得。」史進忙起身施禮道:「客官,請坐,拜茶。」

  那人見史進長大魁偉,像條好漢,便來與他施禮。「象條好漢,方與施禮,甚矣,英雄之異施禮也。若小人處處施禮,這次獨何哉?」兩個坐下。史進道:「小人大膽,敢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洒家是經略府提轄,姓魯,諱個達字。敢問阿哥,「看得上眼,便叫阿哥,妙絕。」你姓什麼?」史進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姓史,名進。請問官人,小人有個師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王,名進,不知在此經略府中有也無?」「魯達緊緊只問史進,史進緊緊只問王進,寫得一個心頭,一個眼裡,各自有事,極其精神。」魯提轄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麼九紋龍史大郎?」「全不答王進,只是問史進,妙絕。○甚麼妙,寫出聞名時不肯便伏心事。」史進拜道:「得一人知我名,便不異拜之,寫盡史進少年自喜。」「小人便是。」魯提轄連忙還禮,「亦寫出格相待。」說道:「『聞名不如見!見面勝如聞名。』「絕妙好詞。」你要尋王教頭,莫不是在東京惡了高太尉的王進?」「直到此處方才放下史進,答還王進,筆法奇崛之極。○惡得高太尉,實是一件事。」史進道:「正是那人。」魯達道:「俺也聞他名字,那個阿哥「遙望叫阿哥,妙絕。」不在這裡。洒家聽得說,他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才種小種,真是奇文。」俺這渭州卻是小種經略相公鎮守。「奇文。○訪老種相公,卻到小種相公治下,尋師父王進,卻與師父李忠相遇,皆憑空變幻之文。」那人不在這裡。你即是史大郎時,「既是史大郎五字,予奪在手。○甫答王進,仍接史進,寫得魯達愛才之極。」多聞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豪傑之酒,榮于華袞。」魯提轄挽了史進的手,「看他何等親熱。」便出茶坊來。魯達回頭道:「茶錢,洒家自還你。」「欠一處茶錢。」茶博士應道:「提轄但吃不妨,只顧去。」

  兩個挽了胳膊,出得茶坊來,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見一簇眾人圍住白地上。史進道:「兄長,我們看一看。」「寫史進少年好事。」分開人眾看時,中間裡一個人,仗著十來條杆棒,地上攤著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著,插把紙標兒在上面,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史進見了,卻認得他。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尋不著一個師父,卻尋著一個師父,此師父前並不見,彼師父後並不見,真正奇絕妙絕之文。○此文與前小種經略相公一段對看作章法。」叫做打虎將李忠。史進就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裡?」魯提轄道:「既是史大郎的師父,「既是史大郎的師父,予奪在手。」也和俺去吃三杯。」「榮哉。」李忠道:「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小。」魯達道:「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妙。」李忠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又照顧史進。」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罵道:「這廝們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洒家便打!」眾人見是魯提轄,一哄都走了。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如畫。○又小。」當下收拾了行頭藥囊,寄頓了槍棒。三個人轉彎抹角,來到州橋之下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門前挑出望竿,掛著酒旆,漾在空史飄蕩。三人來到潘家酒樓上揀個濟楚閣兒裡坐下。提轄坐了主位,李忠對席,史進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認的是魯提轄便道:「提轄官人,打多少酒?」魯達道:「先打四角酒來。」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又問道:「官人,吃甚下飯?」魯達道:「問甚麼!「句。」但有,「句。」只顧賣來,一發算錢還你!「句。」這廝!「句。」只顧來聒噪!」「妙哉此公,令人神往。」「眉批:回寫魯達,便又有魯達一段性情氣概,令人耳目一換也。看他一個人便有一樣出色處,真與史公並驅矣。更不極意寫史進者,此處專寫魯達,史進便是陪客也。」酒保下去,隨即燙酒上來;但是下口肉食,只顧將來擺一桌子。

  三個酒至數杯,正說些閒話,較量些槍法,說得入港,只聽得隔壁閣子裡有人哽哽咽咽啼哭。「奇文。」魯達焦躁,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寫魯達。」酒保聽得,慌忙上來看時,見魯提轄氣憤地。「如畫。」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東西,分付賣來。」魯達道:「洒家要甚麼!「接口如畫。」你也須認得洒家!「看他托大語,寫來如畫。」卻恁地教甚麼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吃酒?洒家須不曾少了你酒錢!」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攪官人吃酒?這個哭的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女兩人,不知官人們在此吃酒,一時間自苦了啼哭。」魯提轄道:「可是作怪!你與我喚得他來。」「寫魯達。」酒保去叫。不多時,只見兩個到來∶前面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背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兒,手裡拿串拍板,都來到面前。看那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顏色,拭著淚眼,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那老兒也都相見了。

  魯達問道:「你兩個是那裡人家?為甚麼啼哭?」那婦人便道:「先是婦人說。」「官人不知,容奴告稟: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店裡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間有個財主,叫做鎮關西鄭大官人,因見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家身體。未及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著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父親懦弱,和他爭不得。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教得家些小曲兒,來這裡酒樓上趕座子,每日但得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父女們盤纏。這兩日,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討時,受他差恥。父女們想起這苦楚,無處告訴,因此啼哭。不想誤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貴手!」

  魯提轄又問道:「你姓甚麼?「一句。」在那個客店裡歇?「一句。」那個鎮關西鄭大官人「一句。」在那裡住?」「一句。○一連問四句,寫出魯達如活。」老兒答道:「次是老兒答。」「老漢姓金,排行第二。孩兒小字翠蓮。「眉批:看他有意無意將潘金蓮三字分作三句安放入,後武松傳中忽然合攏將來,此等文心都從契經中學得。」鄭大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綽號鎮關西。老漢父女兩個只在前面東門裡魯家客店安下。」 魯達聽了道:「呸!「只一字可以抹倒天下人。」俺只道那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醃臢潑才,投托著俺小種經略相公門下做個肉鋪戶,「十七字成句,上十二字何等驚天動地,讀至下五字,忽然失笑。」卻原來這等欺負人!」回頭看著李忠,史進,道:「你兩個且在這裡,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快人快語,覺秋後處決為煩。」史進 、李忠,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明日卻理會。」兩個三回五次勸得他住。

  魯達又道:「老兒,你來。洒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回東京去,如何?」「眼中無難事。」父女兩個告道:「若是能 夠回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鄭大官人須著落他要錢。」魯提轄道:「這個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五兩。○五兩來者,約略之辭也。一錠十兩者,一定之辭職也。二兩來者,亦約略之辭也。」放在上,看著史進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與俺,「借些妙,不知何時還。○君子之不以小人待人也,類如此矣。」洒家明日便送還你。」「前雲茶錢洒家自還你,此雲洒家明日便送還你,後雲酒錢洒家明日送來還你,凡三處許還而一去代州,並不提起,作者亦更不為周旋者,蓋魯達非硜硜自好,必信必果之徒,所以不必還,而天下之人共諒之。然不必還而又非不還,故作者不得為之周旋也。」史進道:「直甚麼,要哥哥還。」「是史進。」去包裹裡取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十兩。○史進銀,多似魯達一倍,非寫史進也,寫魯達所以愛史進也。」魯達看著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洒家。」「一視同仁。」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二兩。○雖與魯達同是一摸字,而一個摸得快,一個摸得慢,須知之。」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真是眼中不曾見慣。」魯達只把這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十五兩。○二兩之不預此數,可不為之大哀乎?」分付道:「你父女兩個將去做盤纏,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個起身,看那個店主人敢留你!」金老並女兒拜謝去了。魯達把這兩銀子丟還了李忠。「勝罵,勝打,勝殺,勝剮,真好魯達。」三人再吃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家酒錢,洒家明日送來還你。」「又欠一處酒錢。」主人家連聲應道:「提轄只顧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轄不來賒。」三個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進 、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只說魯提轄回到經略府前下處。到房裡,晚飯也不吃,氣憤憤地睡了。「寫魯達寫出性情來,妙筆。」主人家又不敢問他。

  再說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回到店中,安頓了女兒,先去城外遠處覓下一輛車兒;「車兒覓了。」回來收拾了行李,「行李收拾了。」還了房錢,算清了柴米錢,「都停當了。」只等來日天明,「來日便去得快了。○此一段,與明日魯達坐板凳、剁臊子,正是一合事。」當夜無事。次早,五更起來,父女兩個先打火做飯,吃罷,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見魯提轄大腳步走入店裡來,「看他為人為徹,何處複有此人。」高聲叫道:「店小二,那裡是金老歇處?」小二道:「金公,魯提轄在此尋你。」

  金老開了房門,道:「提轄官人,裡面請坐。」魯達道:「坐什麼?你去便去,等什麼?」「直截爽快,何處更有此人?」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待出門。店小二攔住道:「金公,那裡去?」魯達問道:「他少了你房錢?」小二道:「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著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魯提轄道:「鄭屠的錢,洒家自還他,你放這老兒還鄉去!」「三個字掉下人淚來。」那店小二那裡肯放。魯達大怒,岔注:手字旁查。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只一掌,「眉批:一路魯達文中皆用只一掌、只一拳、只一腳,寫魯達闊綽,打人亦打得闊綽。」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複一拳,「一掌一拳,只算先做個樣兒也。」打落兩個當門牙齒。小二爬將起來,一道煙跑向店裡去躲了。店主人那裡敢出來攔他。金老父女兩個忙忙離了店中,出城自去尋昨日覓下的車兒去了。「寫得好。」

  且說魯達尋思,「粗人偏細,妙絕。」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裡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得遠了,方才起身,「寫魯達異常。」逕到狀元橋來。「陡然接此一句,如奇鬼肆搏,如怒龍肆攫,令我耳目震駭。」

  且說鄭屠開著間門面,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大官人身分。」魯達走到門前,叫聲「鄭屠。」「叫得快。○人人稱大官人,彼亦居然大官人矣,偏要叫他一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畫出鄭屠。」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寫鄭屠屁滾尿流光景,總見魯達平日英雄。○看副手賣肉,叫副手掇凳,又總寫鄭屠平日做大官人也。」魯達坐下,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鄭屠是相公鋪戶,魯達處處以相公鈞旨壓之,妙絕。」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面。」「奇情。」鄭屠道:「使頭,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魯提轄道:「不要那等醃臢廝們動手,你自與我切。」「奇情。」鄭屠道:「說得是,「嚇極語。」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只得遠遠的立住,在房檐下望。「此一段如何插入,筆力奇矯,非世所能。」

  這鄭屠整整自切了半個時辰,「金老去遠了。」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極其奉承語。」魯達道:「送甚麼!「鄭屠直是開口不得,寫得妙絕。」且住!「忽然一頓。○看他寫出不好生事,曲曲生出事來,妙筆。」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奇情。○句法倒轉。」鄭屠道:「卻才精的,怕府裡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實不可懈。」魯達睜著眼,道:「相公鈞旨分付洒家,誰敢問他?」「以人治人,只是相公分付四字,妙絕。」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嚇極生出妙語。」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實標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卻得飯罷時候。「金老一發遠了。○前段此句在荷葉前,此處在荷葉後,法變。」

  那店小二那裡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又夾公一句店小二,又增出一句買肉的,奇不可言。」鄭屠道:「著人與提轄拿了,送將府裡去?」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一發奇情。」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遺我!」「又嚇又惱,翻出笑來。」魯達聽得,跳起身來,拿著那兩包臊子在手,睜著眼,看著鄭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遺你!」把兩包臊子劈面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只須鄭屠一句,便疾接入,真覺筆墨都跳躍而出。○肉雨二字,千古奇文。」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沖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好筆段。」眾鄰舍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百忙中偏又要夾入店小二,卻反先增出鄰舍火家陪之,筆力之奇矯不可言。」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又增出一句過路人。」和那店小二也驚得呆了。「百忙中處處夾店小二,真是極忙者事,極閑者筆也。」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要揪妙,所謂螳臂當車。」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腳,騰地倒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那醋缽兒大小拳頭,看著這鄭屠道:「洒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鄭關西』!「先敘自己一句,使之有珠玉在前之愧。」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恐其居之不疑,便連自家亦已忘卻,故明白告之。」狗一般的人,「還他等級。」也叫做『鄭關西』!「便似爭此三字者,妙絕。不爭此,亦只爭此。」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

  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第一拳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 、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鼻根味塵,真正奇文。」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忽敘尖刀。」口裡只叫:「打得好!」「還硬。」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硬,再打。」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只一拳,「第二拳在眼眶上。」打得眼棱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 、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眼根色塵,真正奇文。」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百忙中偏要再夾一句。」

  鄭屠當不過,討饒。「已軟。」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便饒你了!你如今對俺討饒,洒家偏不饒你!」「軟又打。」又只一拳,太陽上正著,「第三拳在太陽上。」卻似做了一全堂水陸的道場∶磐兒 、鈸兒、鐃兒,一齊響。「耳根聲塵,真正奇文。○三段,一段奇似一段。」魯達看時,只見鄭屠挺在地上,口裡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撣不得。

  魯提轄假意道:「魯達亦有假意之口,寫來偏妙。」「你這廝詐死,洒家再打!」只見面皮漸漸的變了。魯達尋思道:「寫粗人偏細,妙絕。」「俺只指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洒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大丈夫快活事,他日出家,亦虧此句也。」不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屍道:「你詐死!洒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魯達亦有權詐之日,寫來偏妙。」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

  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且說鄭屠家中眾人和那報信的店小二「魯達已去,何不報信?讀之絕倒。○小二惡知不自幸雲:賴是走得快,幾以身先試之。」救了半日,不活,嗚呼死了。老小鄰人逕來州衙告狀,候得府尹升廳,「金老之去,全虧板凳久,臊子細,兩番那延。魯達之去,亦虧候升廳,稟經略,兩番捱勒。正是一樣筆法。」接了狀子,看罷,道:「魯達系經略府提轄,不敢擅自逕來捉捕凶身。」府尹隨即上轎,來到經略府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經略聽得,教請。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經略問道何來。府尹稟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不曾稟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魯達去得遠了。」經略聽說,吃了一驚,尋思道:「這魯達雖好武藝,只見性格粗鹵。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護得短?......須教他推問使得。」經略回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略處的軍官。為因俺這裡無人幫護,撥他來做個提轄。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教我父親知道,方可斷決。怕日後父親處邊上要這個人時,「此語本無奇特,不知何故讀之淚下。又知普天下人讀之皆淚下也。」卻不好看。」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 由,合行申稟老經略相公知道,方敢斷遣。」府尹辭了經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回到州衙裡,升廳坐下,「魯達一發去得遠了。」便喚當日揖捕使臣押下文書,捉拿犯人魯達。

  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逕到魯提轄下處。只見房主人道:「卻才拖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著差使,又不敢問他。」王觀察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只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裡面。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西四下裡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拏不見。「魯達一發去得遠了。」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並房主人同到州衙廳上回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並鄰舍在此。」府尹見說,且教監下,一面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行人,仰著本地方官人並坊廂裡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在寺院。一面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凶身。原告人保領回家。鄰佑杖斷有失救應。房主人並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魯達在逃。行開個廣捕急遞的文書,「急遞,故魯達初到雁門,榜文已先張掛也。半日無數那延,尚自謂之急遞,可發一笑。」各處追捉;出賞錢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形貌,到處張掛。一干人等疏放聽候。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急急忙忙,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忽入四句,如謠似諺,正是絕妙好詞。第四句寫成諧笑,千古獨絕。」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那裡去的是;一連地行了半月之上,卻走到代州雁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煙輳集,車馬軿馳,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行貨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個縣治,勝如州府,魯提轄正行之間,卻見一簇人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魯達看見挨滿,也鑽在人叢裡聽時,──魯達卻不識字。──只聽得眾人讀道:「榜文在耳中聽出來。」「代州雁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核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即系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到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文未畢,妙絕。」

  魯提轄正聽到那裡,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大叫道:「張大哥,「奇文。○王進自家偽姓張,魯達他人偽呼張,甚矣張字之熟也。」你如何在這裡?」攔腰抱住,扯離了十字路口。

  不是這個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教:魯提轄剃除頭髮,削去鬍鬚,倒換過殺人姓名,薅惱薅諸佛羅漢;直教:

  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

  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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