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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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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批:一部大書七十回,將寫一百八人也。乃開書未寫一百八人,而先寫高俅者,蓋不寫高俅,便寫一百八人,則是亂自下生也;不寫一百八人,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亂自下生,不可訓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亂自上作,不可長也,作者之所深懼也。一部大書七十回,而開書先寫高俅,有以也。 高俅來而王進去矣。王進者,何人也?不墜父業,善養母志,蓋孝子也。 吾又聞古有「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之語,然則王進亦忠臣也。孝子忠臣,則國家之祥麟威鳳、圓璧方珪者也。橫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豎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則當尊之,榮之,長跽事之。必欲罵之,打之,至於殺之,因逼去之,是何為也!王進去,而一百八人來矣,則是高俅來,而一百八人來矣。王進去後,更有史進。史者,史也。寓言稗史亦史也。夫古者史以記事,今稗史所記何事?殆記一百八人之事也。記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謂之史也何居?從來庶人之議皆史也。庶人則何敢議也?庶人不敢議也。庶人不敢議而又議,可也?天下有道,然後庶人不議也。今則庶人議矣。何用知其天下無道? 曰:王進去,而高俅來矣。 史之為言史也,固也。進之為言何也?曰:彼固自許,雖稗史,然已進于史也。史進之為言進于史,固也。王進之為言何也?曰:必如此人,庶幾聖人在上,可教而進之于王道也。必如王進,然後可教而進之于王道,然則彼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誅也。 一百八人,則誠王道所必誅矣,何用見王進之庶幾為聖人之民?曰:不墜父業,善養母志,猶其可見者也。更有其不可見者,如點名不到,不見其首也;一去延安,不見其尾也。無首無尾者,其猶神龍歟?誠使彼一百八人者,盡出於此,吾以知其免耳,而終不之及也。一百八人終不之及,夫而後知王進之難能也。 不見其首者,示人亂世不應出頭也;不見其尾者,示人亂世決無收場也。 一部書,七十回,一百八人,以天罡第一星宋江為主;而先做強盜者,乃是地煞第一星朱武。雖作者筆力縱橫之妙,然亦以見其逆天而行也。 次出跳澗虎陳達,白花蛇楊春,蓋檃栝一部書七十回一百八人為虎為蛇,皆非好相識也。何用知其為是檃栝一部書七十回一百八人?曰:楔子所以楔出一部,而天師化現恰有一虎一蛇,故知陳達、楊春是一百八人之總號也。」 話說故宋,哲宗皇帝在時,其時去仁宗天子已遠,「只是順手從楔子寫來,卻將從來國步升降,天運循環,一筆提盡,使讀者便有上失其道,憶散樂矣之痛也。」東京開封府汴梁宣武軍 ,便有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開書第一樣腳色。作書者蓋深著破國亡家,結怨連禍之皆由是輩始也。○言子弟則有為之父兄者矣,失教之罪,誰實任之?」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業,只好刺槍使棒,最是得好腳氣毬。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卻都叫他做高毬。後來發跡,便將氣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改作姓高,名俅。「毛旁者何物也,而居然自以為立人,人亦從而立人之,蓋當時諸公袞袞者,皆是也。○奇絕之文。」這人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亦胡亂學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甚矣,詩書詞賦之易,而仁義禮智能信行忠良之難也,觀于高俅,不其然乎!」只在東京城裡城外幫閒。因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生鐵之子未有不使錢者,可笑可歎。」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被他父親在開封府裡告了一紙文狀,府尹把高俅斷了二十脊杖,迭配出界發放,東京城裡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極寫高俅狼狽,以深惡之也。○不容他在家,卻容他在朝,天實為之,謂之何哉!」高俅無計奈何,只得來淮西,臨淮州,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閑漢柳大郎,名喚柳世權。他平生專好惜客,養閒人,招納四方幹隔澇漢子。「奇句。」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一路以年計,以月計,以日計,皆史公章法。○一住三年。」後來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風調雨順,放寬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臨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東京。這柳世權卻和東京城裡金梁橋下開生藥鋪的董將仕是親戚,寫了一封書劄,收拾些人事盤纏,齎發高俅回東京投奔董將仕家過活。 當時高俅辭了柳大郎,背上包裹,離了臨淮州,迤邐回到東京,逕來金梁橋下董生藥家下了這一封書。董將仕一見高俅,看了柳世權來書,「如畫。」自肚裡尋思道:「這高俅,我家如何安得著他?「看他處處安著不得,與府尹所斷,如出一口。」若是個志誠老實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兒們學些好;他卻是個幫閒破落戶,沒信行的人,亦且當初有過犯來,被斷配的人,舊性必一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兒們不學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過柳大郎面皮,當時只得權且歡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曲折之筆。」住了十數日,「住了十數日。」董將仕思量出一個路數,將出一套衣服,「細甚妙甚。不然,迭配回來人,如何可見小蘇學士去。」寫了一封書簡,對高俅說道:「小人家下螢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後誤了足下。我轉薦足下與小蘇學士處,「蘇學士也,而又曰小,彼何人斯也?」久後也得個出身。足下意內如何?」高俅大喜,謝了董將仕。董將仕使個人將著書簡,引領高俅逕到學士府內。門吏轉報。小蘇學士出來見了高俅,看了來書。知道高俅原是幫閒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裡如何安著得他?「又與將仕如出一口,見天下不容也。」不如做個人情,他去駙王晉卿府裡做個親隨;人都喚他做小王都太尉,「王太尉也而亦曰小,彼何人斯也?」他便歡喜這樣的人。」當時回了董將仕書劄,留高俅在府裡住了一夜。「住一夜。」次日,寫了一封書呈,使個幹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處。 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他喜愛風流人物,正用這樣的人;一見小蘇學士差人持書送這高俅來,拜見了便喜;隨即寫回書,收留高俅在府內做個親隨。自此,高俅遭際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忽作一結結住,下又另起,文字頓挫有法。」自古道:「日遠日疏,日親日近。」忽一日,「省,而筆勢突兀可喜。」小王都太尉慶誕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專請小舅端王。「小蘇學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嗟乎!既已群小相聚矣,高俅即欲不得志,亦豈可得哉!」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禦弟,現掌東駕,排號九大王,是個聰明俊俏人物。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閒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誠乃巍巍聖德。」即如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一樣省文筆法。」踢毬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又一樣省文筆法。」 當日,王都尉府中準備筵宴,水陸俱備。請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對席相陪。酒進數杯,食供兩套,那端王起身淨手,偶來書院裡少歇,猛見書案上一對兒羊脂玉碾成的鎮紙獅子,極是做得好,細巧玲瓏。「憑空忽然生出。」端王拿起獅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見端王心愛,便說道:「再有一個玉龍筆架,也是這個匠人一手做的,「忽然生出獅子,又忽然陪出筆架,獅子實,筆架虛,極文章之致也。」卻不在手頭,明日取來,一併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謝厚意;想那筆架必是更妙。」「不贊獅子,卻贊筆架,而已贊獅子之極矣。筆法妙不可言。」王都尉道:「明日取出來送至宮中便見。」端王又謝了。兩個依舊入席。飲宴至暮,盡醉方散。「了。」端王相別回宮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龍筆架和兩個鎮紙玉獅子,著一個小金盒子盛了,「又陪一色。」用黃羅包袱包了,「又陪一色。」寫了一封書呈,卻使高俅送去。「一路都是申薦,此行卻是突然,令讀者出於意外。」高俅領了王都尉鈞旨,將著兩般玉玩器,懷中揣著書呈,逕投端王宮中來。把門官吏轉報與院公。沒多時,院公出來問道:「你是那個府裡來的人?」高俅施禮罷,答道:「小人是王駙馬府中特送玉玩器來進大王。」 院公道:「殿下在庭心裡和小黃門踢氣毬,「賢士大夫,軍國重事。」你自過去。」高俅道:「相煩引進。」院公引到庭門。高俅看時,見端王頭戴軟紗唐巾;身穿紫繡龍袍;腰系文武雙穗條;把繡龍袍前襟拽紮起,揣在絛兒邊;「橫嵌一句在絛下靴上,寫出踢毬身分,奇妙之極。」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三五個小逼門相伴著蹴氣毬。「活畫出來。」高俅不敢過去衝撞,立在從人背後伺侯。也是高俅合當發跡,時運到來;那個氣毬騰地起來,端王接個不著,向人叢裡直滾到高俅身邊。「奇想奇文,淋漓跳躍。」那高俅見氣毬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踢還端王。「奇想奇文。」端王見了大喜,便問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親隨;「姓名不作一句出。」受東人使令,送兩般玉玩器來進獻大王。有書呈在此拜上。」端王聽罷,笑道:「姐夫直如此掛心?」高俅取出書呈進上。端王開盒子看了玩器,都遞與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卻先問高俅道:「你原來會踢氣毬?你喚做甚麼?」「玩器亦楔子也。既已楔出氣毬,便略而不論矣。」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做高俅,「始出姓名。」胡亂踢得幾腳。」端王道:「好,你便下場來踢一回耍。」「進身之易如此,皆天為之也。」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樣人,敢與恩王下腳!」端王道:「這是齊雲社,名為天下圓,「奇句。」但踼何傷。」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辭,端王定要他踼,高俅只得叩頭謝罪,解膝下場。才踼幾腳,端王喝采,「先引一筆,下乃極寫之。」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樣,「那身分是一段,這氣毬是一段,今下一段,便以鰾膠粘住矣。上一段,卻忽然從半句虛歇住,蓋不忍言之也。」這氣毬一似鰾膠黏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宮中過了一夜;「過了一夜。」次日,排個筵會,專請王都尉宮中赴宴。 卻說王都尉當日晚不見高俅回來,正疑思間,「固非王都尉之所料也。」只見次日門子報道:「九大王差人來傳令旨,請太尉到宮中赴宴。」王都尉出來見了幹人,看了令旨,隨即上馬,來到九大王府前,下了馬,入宮來見了端王。端王大喜,稱謝兩般玉玩器。「只略帶。」入席,飲宴間,端王說道:「這高俅「特致其辭。」踢得兩腳好氣毬,孤欲索此人做親隨,如何?」王都尉答道:「既殿下欲用此人,就留在宮中伏侍殿下。」端王歡喜,執杯相謝。二人又閒話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駙馬府去,不在話下。「了。○都尉亦楔子也,既已楔出端王,便亦略而不論也。」 且說端王自從索得高俅做伴之後,留在宮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際端王,每日跟隨,寸步不離。「忽又作一結結住,下又另起,文字頓挫有法。」未兩個月,「未及兩個月。」哲宗皇帝晏駕,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議,冊立端王為天子,立帝號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大書玉清一號,以吊動天罡地煞也。」登基之後,一向無事,忽一日,與高俅道:「一向無事者,無所事於天下也。忽一日與高俅道者,天下從此有事也。作者于道君皇帝每多微辭焉,如此類是也。」「朕欲要抬舉你,但要有邊功方可升遷,先教樞密院與你入名。」只是做隨駕遷轉的人。後來沒半年之間,直抬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職事。「沒半年間。」 高俅得做太尉,揀選吉日良辰去殿帥府裡到任。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都軍,監軍,馬步人等,盡來參拜,各呈手本,開報花名。高殿帥一一點過,於內只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開書處一籌人物,卻似神龍無首,寫得妙絕。」──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門管事。高殿帥大怒,喝道:「胡說!既有手本呈來!卻不是那廝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是推病在家!快與我拿來!」隨即差人到王進家來捉拿王進。 且說這王進卻無妻子,只有一個老母,「二語是一部大書門面家風,讀者須要處處著眼。」年已六旬之上。牌頭與教頭王進說道:「如今高殿帥新來上任,點你不著,軍正司稟說染病在家,見有患病狀在官,高殿帥焦躁,那裡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頭詐病在家。教頭只得去走一遭;若還不去,定連累小人了。」王進聽罷,只得捱著病來;進殿帥府前,參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個喏,起來立在一邊。高俅道:「你那廝便是都軍教頭王 昇的兒子?」「輕輕生出王昇,以為銜怨之由。讀之,但見其出筆之突兀,不知其用筆之輕妙也。」王進稟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這廝!你爺是街上使花棒賣藥的!「可駭。」你省得甚麼武藝?前官沒眼,參你做個教頭,如何敢小覷我,不伏俺點視!你托誰的勢要推病在家安閒快樂?」「句句罵王進,句句映高俅,妙絕。」王進告道:「小人怎敢;其實患病未痊。」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如何來得?」「小人偏有口給。」王進又告道:「太尉呼喚,不敢不來。」高殿帥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與我打這廝!」眾多牙將都是和王進好的,只得與軍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頭,權免此人這一次。」「得此一筆,便令王進為無瑕之壁,不似後文眾人身犯刑法。」高太尉喝道:「你這賊配軍!且看眾將之面饒恕你今日!明日卻和你理會!」王進謝罪罷,起來抬頭看了,認得是高俅;出得衙門,歎口氣道:「我的性命今番難保了!俺道是甚麼高殿帥,卻原來正是東京幫閒的圓社高二!「看他文字,極盡起抑跌頓之妙。」比先時曾學使棒,被我父親一棒打翻,三四個月將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發跡,得做殿帥府太尉,正待要報仇。「不惟注明,兼令高俅本事出醜,又見宋時軍功可笑。」我不想正屬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與他爭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悶悶不已,對娘說知此事。 子母二人抱頭而哭。「寫王進全是孺子之色,不作英雄身分。○一子母二人。」娘道:「我兒,『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只恐沒處走!」「為一百八人腦後下針。」王進道:「母親說得是。兒子尋思,也是這般計較。只有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鎮守邊庭,他手下軍官多有曾到京師的,愛兒子使槍棒,何不逃去投奔他們?那裡是用人去處,足可安身立命。」「普天下想來,只此一處,讀之,令我想,令我哭。」當下子母二人「二子母二人。」商議定了。其母又道:「我兒,和你要私走,只恐門前兩個牌軍,是殿帥府撥來伏侍你的,若他得知,須走不脫。」王進道:「不妨。母親放心,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當下日晚未昏,王進先叫張牌入來,「張牌。」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飯,我使你一處去幹事。」張牌道:「教頭使小人那裡去?」王進道:「我因前日患病許下酸棗門外嶽廟裡香願,明日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廟祝,教他來日早些開廟門,等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你就廟裡歇了等我。」張牌答應,先吃了晚飯,叫了安置,望廟中去了。「一個去了。」當夜子母二人「三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做一擔兒打挾了;「擔。」又裝兩個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的。「馬。」等到五更,天色未明,「五更天色未明。」王進叫起李牌,「李牌。」分付道:「你與我將這些銀兩去嶽廟裡和張牌買個三牲煮熟在那裡等候;我買些紙燭,隨後便來。」李牌將銀子望廟中去了。「又一個去了。」王進自去備了馬,「馬。」牽出後槽,將料袋袱駝搭上,把索子拴縛牢了,牽在後門外,扶娘上了馬;「孝子如畫。」家中粗重都棄了;「照前細軟二字。」鎖上前後門,挑了擔兒,「擔。」跟在馬後,「孝子如畫。」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勢出了西華門,「不出酸棗門。」取路望延安府來。「也去了。」 且說兩個牌軍買了福物煮熟,在廟等到巳牌,「已牌。」也不見來。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尋時,「一個來。」只見鎖了門,兩頭無路,尋了半日,「半日。」並無有人。看看待晚,「晚。」岳廟裡張牌疑忌,一直奔回家來,「又一個來。」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看看黑了,「黃昏。」兩個見他當夜不歸,「一夜。」又不見了他老娘。次日,兩個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次日。○兩個去。」亦無尋處。兩個恐怕連累,只得去殿帥府首告:「王教頭棄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兩個來。」高太尉見告,大怒道:「賊配軍在逃,看那廝待走那裡去!」隨即押下文書,行開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進。二人首告,免其罪責,「此自是王進傳耳,與彼二人亦複何涉,只如是省去好。」不在話下。 且說王教頭子母二人「四子母二人。」自離了東京,免不了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在路一月有餘,「省。」忽一日,天色將晚,王進挑著擔兒跟在娘的馬後,口裡與母親說道:「天可憐見!慚愧了我子母兩個「五子母二人。」脫了這天羅地網之厄!此去延安府不遠了,高太尉便要差拿我也拿不著了!」子母二人歡喜,「一段為錯過宿頭作地耳,卻宛然一幅孝子慈母行樂圖也。○六子母二人。」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走了這一晚,不遇著一處村坊,那裡去投宿是好?」正沒理會處,只見遠遠地林子裡閃出一道燈光來。「迤邐生出事情來。」王進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裡陪個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當時轉入林子裡來看時,卻是一所大莊院,一周遭都是土牆,牆外卻有二三百株大柳樹。「先寫柳樹。」當時王教頭來到莊前,敲門多時,只見一個莊客出來。王進放下擔兒,「放擔。○敲門多時,猶未放擔,寫趕路情景如畫。」與他施禮。莊客道:「來俺莊上有甚事?」王進答道:「實不相瞞,小人子母二人「七子母二人。」貪行了些路程,錯過了宿店,來到這裡,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納房金。萬望周全方便!」莊客答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問莊主太公。肯時但歇不妨。」王進又道:「大哥方便。」莊客入去多時,出來說道:「莊主太公教你兩個入來。」王進請娘下了馬。王進挑著擔兒,就牽了馬,「孝子如畫。」隨莊客到裡面打麥場上,「先寫打麥場。」歇下擔兒,把馬拴在柳樹上。「一路曲曲寫擔寫馬,妙絕。」子母二人,「八子母二人。」直到草堂上來見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鬚髮皆白,頭戴遮塵暖帽,身穿直縫寬衫,腰系皂絲條,足穿熟皮靴。王進見了便拜。太公連忙道:「客人休拜。你們是行路的人,辛苦風霜,且坐一坐。」王進子母二人「九母子二人。」敘禮罷,都坐定。太公問道:「你們是那裡來的?如何昏晚到此?」王進答道:「小人姓張,「第一個姓張人。」原是京師人。因為消折了本錢,無可營用,要去延安府投奔親眷。不想今日路上貪行了程途,錯過了宿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來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納。」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個頂著房屋走哩。你子母二位「十母子二人。」敢未打火?」叫莊客安排飯來。 沒多時,就廳上放開條桌子。莊客托出一桶盤,四樣菜蔬,一盤牛肉,鋪放桌上,先燙酒來篩下。「只如此妙。」太公道:「村落中無甚相待,休得見怪。」王進起身謝道:「小人子母「十一子母二人。」無故相擾,此恩難報。」太公道:「休這般說,且請吃酒。」一面勸了五七杯酒,搬出飯來,「只如此妙。」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進子母到客房裡安歇。王進告道:「小人母親騎的頭口,相煩寄養,草料望乞應付,一併拜酬。」「一路寫馬,至此將馬忽作一收。」太公道:「這個不妨。我家也有頭口騾馬,教莊客牽出後槽,一發餵養。」「後文水窮雲起,全仗此語作線。」王進謝了,挑那擔兒到客房裡來。「一路寫擔,至此將擔亦忽作一收。」莊客點上燈火,一面提湯來洗了腳。太公自回裡面去了。王進子母二人「十二子母二人。」謝了莊客,掩上房門,收拾歇息。「寫得精細之至。」 次日,睡到天曉,不見起來。莊主太公來到客房前過,聽得王進老母在房裡聲喚。「欲便接史進,而嫌其突也,又作遷延以少遲之,真乃文生情,情生文,極筆墨搖曳之妙也。」太公問道:「客官,天曉好起了?」王進聽得,慌忙出房來見太公,施禮說道:「小人起多時了。夜來多多攪擾,甚是不當。」「偏與聽得聲喚不接,妙。」太公問道:「誰人如此聲喚?」王進道:「實不相瞞太公說,老母鞍馬勞倦,昨夜心痛病發。」太公道:「即然如此,客人休要煩惱,教你老母且在老夫莊上住幾日。我有個醫心痛的方,叫莊客去縣裡撮藥來與你老母親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將息。」「莊主何曾有心疼方,只因如此便好遷延轉出史進來耳。」王進謝了。 話休絮繁。自此,王進子母二人「十三子母二人。」在太公莊上。服藥,住了五七日,覺道母親病患痊了,王進收拾要行。「行文至此路絕矣,無轉處矣。」當日因來後槽看馬,只見空地上一個後生脫膞著,刺著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個面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裡使。「何意一轉,有此炫爛之文,令人耳目駭動也。」王進看了半晌,不覺失口道:「這棒也使得好了,「誠于中形於外。」只是有破綻,嬴不得真好漢。」那後生聽了大怒,喝道:「你是甚麼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俺經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麼?」說猶未了,太公到來,喝那後生:「不得無禮!」那後生道:「叵耐這廝笑話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會使槍棒?」王進道:「頗曉得些。敢問長上,這後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漢的兒子。」王進道:「既然是宅內小官人,若愛學時,小人點撥他端正,如何?」「全是高眼慈心,亦複儒者氣象。」太公道:「恁地時十分好。」便教那後生:「來拜師父。」那後生那裡肯拜,「此處寫史進負氣,正令後文納頭便拜出色。」心中越怒道:「阿爹,休聽這廝胡說!若吃他嬴得我這條棒時,我便拜他為師!」王進道:「小官人若是不當真時,較量一棒耍子。」那後生就空地當中把一條棒使得風車兒似轉,向王進道:「你來!你來!怕你不算好漢!」「寫史進負氣可笑。」王進只是笑,不肯動手。「寫王進全是儒者氣象,妙妙。」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頑時,使一棒,何妨?」王進笑道:「恐衝撞了令郎時,須不好看。」太公道:「這個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腳,亦是他自作自受。」 王進道:「恕無禮。」去槍架上「四字妙。蓋王進此來,不曾帶棒,打麥場上,又無第二棒也。」拿了一條棒在手裡,來到空地上使個旗鼓。「名家自有家數,妙絕。」那後生看了一看,拿條棒滾將入來,逕奔王進。「寫史進負氣,好笑。」王進托地拖了棒便走。「不是尋常家數。」那後生輪著棒又趕入來。「史進好笑。」王進回身把棒望空地裡劈將下來。「不是尋常家數。」那後生見棒劈來,用棒來隔。「史進好笑。」王進卻不打下來,對棒一掣,卻望後生懷裡直搠將來,只一繳。「不是尋常家數,妙絕。○只一棒法寫得便如生龍活虎,此豈書生筆墨之所及耶!」那後生的棒丟在一邊,撲地望後倒了。「史進好笑。○寫史進,便活寫出不經事後生來。」王進連忙撇了棒,向前扶住,「又妙,全是儒者氣象。」道:「休怪,休怪。」那後生爬將起來,便去傍邊掇條凳子納王進坐,便拜道:「我枉自經了許多師家,原來不直半分!師父,沒奈何,只得請教!」「妙絕史進,快絕史進,令人有生子當如九紋龍之歎也。○沒奈何只得五字,史進負氣語。」王進道:「我母子二人「十四母子二人。」連日在此攪擾宅上,無恩可報,當以效力。」 太公大喜,教那後生穿了衣裳,「與脫衣照。」一同來後堂坐下;叫莊客殺一個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類,「與前不同。」就請王進的母親一同赴席。四個人坐定,一面把盞。太公起身勸了一杯酒,說道:「師父如此高強,必是個教頭;小兒『有眼不識泰山。』」王進笑道:「『奸不廝欺,俏不廝瞞。』小人不姓張,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的便是。這槍棒終日摶弄。為因新任一個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帥府太尉,懷挾舊仇,要奈何王進,小人不合屬他所管,和他爭不得,只得子母二人「十五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 不想來到這裡,得遇長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連日管顧,甚是不當。既然令郎肯學時,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學的都是花棒,「想即高太尉所學也。」只好看,上陣無用。小人從新點撥他。」「純是慈心高眼。」太公見說了,便道:「我兒,可知輸了?快來再拜師父。」那後生又拜了王進。「前寫負氣不肯拜,此寫拜了再又拜,可見史進之于王進,全不是今世投拜門生也。」太公道:「教頭在上:老漢祖居在這華陰縣界,前面便是少華山。「行文至此又路絕矣,又無轉處矣,忽然先伏一奇峰在此。」這村便喚做史家村,村中總有三四百家都姓史。「可稱史林。」老漢的兒子從小不務農業,只愛刺槍使棒;母親說他不得,一氣死了。「將母而去,此其所以為王進也。嘔死其母,此其所以為史進也。兩兩寫來,對照入妙。」老漢只得隨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錢財投師父教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剌了這身花繡,肩膞胸膛,總有九條龍。滿縣人口順,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一部書一百單八人,而為頭先敘史進,作者蓋自許其書,進于史矣。九紋龍之號,亦作者自贊其書也。」教頭今日既到這裡,一發成全了他亦好。老漢自當重重酬謝。」王進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說時,小人一發教了令郎方去。」 自當日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頭子母二人「十六子母二人。」在莊上。史進每日求王教頭點撥十八般武藝,一一從頭指教。史太公自去華陰縣中承當裡正,不在話下。 不覺荏苒光陰,早過半年之上。史進十八般武藝,──矛,錘,弓,弩,銃,鞭,簡注:金字旁間,劍,鏈,撾,斧,鉞並戈,戟,牌,棒與槍,扒,一一學得精熟。多得王進盡心指教,點撥得件件都有奧妙。王進見他學得精熟了,自思在此雖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來,相辭要上延安府去。史進那裡肯放,「少不得。」說道:「師父只在此間過了。小弟奉養你母子二人「十七母子二人。」以終天年,多少是好。」王進道:「賢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來,負累了你,不當穩便;以此兩難。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著在老種經略處勾當。那裡是鎮守邊庭,用人之際,足可安身立命。」史進並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個席筵送行,托出一盤──兩個段子,一百兩花銀謝師。次日,王進收拾了擔兒,「擔。」備了馬,「馬。」子母二人「十八母子二人。」相辭史太公。王進請娘乘了馬,「孝子如畫。」望延安府路途進發。史進叫莊客挑了擔兒,「悌弟又如畫。」親送十裡之程,心中難舍。史進當時拜別了師父,灑淚分手,和莊客自回。王教頭依舊自挑了擔兒,跟著馬,子母二人「十九子母二人。」自取關西路上去了。「安身立命去也。」 話中不說王進去投軍役。「開書第一籌人物,從此神龍無尾,寫得妙絕。」只說史進回到莊上,每日只是打熬氣力;亦且壯年,又沒老小,半夜三更起來演習武藝,白日裡只在莊後射弓走馬。「數語寫史進精神之極,遂與春夏讀書,秋科射獵,一樣爭勝。」不到半載之間,史進父親──太公──染病患證,數日不起。史進使人遠近請醫士看治,不能痊可。嗚呼哀哉,太公沒了。「完太公,令文字省手。」史進一面備棺槨盛殮,請僧修設好事,追齋理七,薦拔太公;又請道士建立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數壇好事功果道場,選了吉日良時,出喪安葬,滿村中三四百史家莊戶都來送喪掛孝,埋殯在村西山上祖墳內了。史進家中自此無人管業。史進又不肯務農,只要尋人使家生,較量槍棒。 自史太公死後,又早過了三四個月日。時當六月中旬,「好筆法。」炎天正熱,那一日,史進無可消遣,提個交床坐在打麥場柳陰樹下乘涼。「史進亦有坐定之日。」對面松林透過風來,史進喝采道:「好涼風!」「要寫人在松林裡張望,卻先寫風在松林裡透過,筆法妙不可言。」正乘涼哩,只見一個人探頭探腦在那裡張望。「來得異,若直起少華山,作書亦有何難。」史進喝道:「作怪!誰在那裡張俺莊上?」史進跳起身來,轉過樹背後,打一看時,認得是獵戶標兔李吉。「筆勢忽振忽落。」史進喝道:「李吉,張我莊內做甚麼?莫不是來相腳頭!」李吉向前聲諾道:「大郎,小人要尋莊上矮邱乙郎吃碗酒,「隨手搊出一矮丘乙郎,不知者謂是閑文,卻不知其便已預陪王四,以見李吉之于史進莊上人,無一不熟也。○吃碗酒,照王四醉妙。」因見大郎在此乘涼,不敢過來衝撞。」史進道:「我且問你∶往常時你只是擔些野味來我莊上賣,我又不曾虧了你,如何一向不將來賣與我?敢是欺負我沒錢?」「如此過入少華山。」「眉批:一座奇峰忽然跌落,然後卻向李吉口中重複跌起峰頭,行文如在山陰道中也。」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沒有野味,以此不敢來。」「過入少華山,曲曲折折。」史進道:「胡說!偌大一個少華山,恁地廣闊,不信沒有個獐兒,兔兒?」「以獐兒兔兒,引出虎兒蛇兒,曲折之筆。」李吉道:「大郎原來不知。「陡然轉入。」如今山上添了一夥強人,紮下一個山寨,聚集著五七百個小嘍囉,有百十匹好馬。「此六字,直與最後照夜玉獅子馬,作章法。」為頭那個大王喚作神機軍師朱武,第二個喚做跳澗虎陳達,第三個喚做白花蛇楊春∶「一百單八人,先出三地煞,文心縱橫蒼莽之甚。」這三個為頭打家劫舍。華陰縣裡禁他不得,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拿他。誰敢上去拿他?「非表三人也,正挑史進也。」因此上,小人們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討來賣!」史進道:「我也聽得說有強人。「若無此句,便有睡裡夢裡之誚也。」不想那廝們如此大弄。必然要惱人。李吉,你今後有野味時尋些來。」「仍結歸野味,使文字有篇段。」李吉唱個喏自去了。「完李吉。」 史進歸到廳前,尋思「這廝們大弄,必要來薅惱村坊。既然如此...」便叫莊客揀兩頭肥水牛來殺了,莊內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燒了一陌「順溜紙,」便叫莊客去請這當村裡三四百史家莊戶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齒坐下,教莊客一面把盞勸酒。「一路寫史進英雄,寫史進雁快,寫史進闊綽,寫史進殷實,筆筆精神之極。」史進對眾人說道:「我聽得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聚集著五七百小嘍羅打家劫舍。這廝們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囉皂注:口字旁皂。我今特請你眾人來商議。倘若那廝們來時,各家準備。我莊上打起梆子,你眾人可各執槍棒前來救應;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遞相救護,共保村坊。如果強人自來,都是我來理會。」「讀之,令人壯氣,真好史進也。」眾人道:「我等村農只靠大郎做主,梆子響時,誰敢不來。」當晚眾人謝酒,各自分散回家,準備器械。「詳。」自此,史進修整門戶牆垣,安排莊院,設立幾處梆子,拴束衣甲,整頓刀馬,提防賊寇,不在話下。 且說少華山寨中三個頭領坐定商議∶為頭的神機軍師朱武,那人原是定遠人氏,「出身處甚好。」能使兩口雙刀,雖無十分本事,郤精通陣法,廣有謀略;第二個好漢,姓陳,名達,原是鄴城人氏,使一條出白點鋼槍;第三個好漢,姓楊,名春,蒲州解良縣人氏,使一口大杆刀。當日朱武郤與陳達,楊春說道:「如今我聽知華陰縣裡出三千賞錢,召人捉我們,誠恐來時要與他廝殺。只是山寨錢糧欠少,如何不去劫擄些來,以供山寨之用?聚積些糧食在寨裡,防備官軍來時,好和他打熬。」「看他曲曲折折而來。」跳澗虎陳達道:「說得是。如今便去華陰縣裡先問他借糧,看他如何。」白花蛇楊春道:「不要華陰縣去;只去蒲城縣,萬無一失。」「奇曲之想,又有奇曲之筆以副之。」陳達道:「蒲城縣人戶稀少,錢糧不多,不如只打華陰縣;那裡人民豐富,錢糧廣有。」楊春道:「哥哥不知。若是打華陰縣時,須從史家村過。那個九紋龍史進是個大蟲,不可去撩撥他。他如何肯放我們過去?」「上文從史進說到少華山,便有李吉一篇奇曲文字。此文從少華山說到史進,便有楊春一篇奇曲文字。真如雙龍天矯矣。」陳達道:「兄弟好懦弱!一個村坊,過去不得,怎地敢抵敵官軍?」楊春道:「哥哥,不可小覷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聞他十分英雄,說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罷。」陳達叫將起來,說道:「你兩個閉了烏嘴!『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只是一個人,須不三頭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嘍囉:「快備我的馬來!如今便先去打史家莊,後取華陰縣!」「上文劫華陰縣是賓,打史家莊是主。賓者,所以引乎主也。此既得主,仍不棄賓,文章周致之甚。」「眉批:第六番方遞入下傳,行文步驟千古未有。」朱武、楊春,再三諫勸。陳達那裡肯聽,隨即披掛上馬,點了一百四五十小嘍囉,鳴鑼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說史進正在莊前整制刀馬,「好。」只見莊客報知此事。史進聽得,就莊上敲起梆子來。那莊前 、莊後、莊東、莊西,三四百家莊戶,聽得梆子響,都拖槍曳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齊都到史家莊上。「好。」看了史進,頭戴一字巾,身披朱紅甲;上穿青錦襖,下著抹綠靴;腰系皮搭膞,前後鐵掩心;一張弓,一壺箭,手裡拿一把三尖兩刃四竅八環刀。「從三四百人眼中看出,妙妙。」莊客牽過那匹火炭赤馬。史進上了馬,綽了刀,前面擺著三四十壯健的莊客,後面列著八九十村蠢的鄉夫及史家莊戶,都跟在後頭,一齊呐喊,直到村北路口。「好。」那少華山陳達引了人馬飛奔到山坡下,將小嘍囉擺開。史進看時,見陳達頭戴幹紅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鐵甲;上穿一領紅衲襖,腳穿一對吊墩靴;腰系七尺攢線搭膞;坐騎一匹高頭白馬;手中橫著丈八點鋼矛。「亦從史進眼中看出。」小嘍囉趁勢便呐喊。二員將就馬上相見。 陳達在馬上看著史進,欠身施禮。史進喝道:「汝等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犯著彌天大罪,都是該死的人!你也須有耳朵!好大膽!直來太歲頭上動土!」陳達在馬上答道:「俺山寨裡欠少些糧,欲往華陰縣借糧;經繇貴莊,假一條路,並不敢動一根草。 可放我們過去,回來自當拜謝。」史進道:「胡說!俺家見當裡正,「閒話亦不落空。」正要拿你這夥賊;今日倒來經繇我村中過,卻不拿你,倒放你過去,本縣知道,須連累於我。」陳達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相煩借一條路。」史進道:「甚麼閒話!我便肯時,有一個不肯!你問得他肯便去!」「好話。」陳達道:「好漢,叫我問誰?」史進道:「你問得我手裡這口刀肯,便放你去!」「好話絕倒。」陳達大怒道:「趕人不要趕上!休得要逞精神!」史進也怒,輪手中刀,驟坐下馬,來戰陳達。陳達也拍馬挺槍來迎史進。兩個交馬,鬥了多時,史進賣個破綻,讓陳達把槍望心窩裡搠來;史進卻把腰一閃,陳達和槍攧懷裡來;「便學王進家數。」史進輕舒猿臂,「字法。」款紐狼腰,「字法。」只一挾,「字法。」把陳達輕輕摘離了嵌花鞍,「字法。」款款揪住了線搭膞,「字法。」只一丟,丟落地,「字法。」那匹戰馬撥風也似去了。「如畫。」史進叫莊客把陳達綁縛了。眾人把小嘍囉一趕都走了。「史進叫綁陳達,眾人趕走嘍羅,大將意在大將,小卒意在小卒,寫得甚好。」史進回到莊上,把陳達綁在庭心內柱上,等待一發拿了那賊首,一併解官請賞;「此句極似發狠,卻不知正是遷延,一部都用此法。」且把酒來賞了眾人,教且權散。眾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傑!」「又寫眾人喝采,文字精神之極。」 休說眾人歡喜飲酒。卻說朱武、楊春,兩個正在寨裡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嘍囉再去探聽消息。只見回去的人「出嘍羅。」牽著空馬,「字字不空。」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陳家哥哥不聽二位哥哥所說,送了性命!」朱武問其緣故。小嘍羅備說交鋒一節,「怎當史進英雄!」朱武道:「我的言語不聽,果有此禍!」楊春道:「我們盡數都去與他死拼,如何?」「寫陳達便有陳達,寫楊春又有楊春。」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輸了,你如何拼得他過?我有一條苦計,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寫朱武又有朱武。」楊春問道:「如何苦計?」朱武附耳低言說道:「只除恁地,...」楊春道:「好計!我和你便去!事不宜遲!」 再說史進正在莊上忿怒未消,「只四字,何等精神,何等氣色。」只見莊客飛報道:「山寨裡朱武,楊春自來了!」史進道:「這廝合休!我教他兩個一發解官!快牽過馬來!」一面打起梆子。眾人早都到來。史進上了馬,「寫得如火似錦。」正待出莊門,只見朱武、楊春,步行已到莊前,兩個雙雙跪下,擎著四行眼淚。「神機軍師,亦複名下無虛。○不止是苦計,亦實有義氣也。」史進下馬來「史進上馬,史進下馬,一上一下,史進如虎也。」喝道:「你兩個跪下如何說?」朱武哭道:「小人等三個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一邊說解官請賞,一邊說被官逼迫,令人浩歎。」當初發願道:『不求同日生,只願同日死。』雖不及關 、張、劉備的義氣,其心則同。今日小弟陳達不聽好言,誤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貴莊,無計懇求,今來一逕就死。「其言令人感泣,真乃神機軍師。」望英雄將我三人一發解官請賞,誓不皺眉。我等就英雄手內請死,並無怨心!」「解官則死於官也,又曰英雄手內請死,其視史進如戲也,真乃神機軍師。」史進聽了,尋思道:「他們直恁義氣!我若拿他去解官請賞時,反教天下好漢們恥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蟲不吃伏肉。』」「出於何典?」史進便道:「你兩個且跟我進來。」「直是下榻留賢,豈是開門揖盜,快哉史進也。」朱武、楊春,並無懼怯,隨了史進,直到後廳前跪下,又教史進綁縛。「此反嫌其詐。朱武之所以為地煞也。」史進三四五次叫起來。他兩個那裡肯起來。「此反嫌其詐。」「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橫插二語,奇筆妙筆。」史進道:「你們既然如此義氣深重,我若送了你們,不是好漢。我放陳達還你,如何?」朱武道:「休得連累了英雄,不當穩便,寧可把我們解官請賞。」「此反嫌其詐。」史進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麼?」「不惟引入後廳,又要酌酒相待,此時三四百史家村人,在外廳打麥場上,大郎視之,真如蚊蚋耳。○寫史進粗糙可愛。」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懼,何況酒肉乎!」當時史進大喜,解放陳達,就後廳上座置酒設席管待三人。「忽為俘虜,忽為上客。快哉史進,千載無此筵席。」朱武、楊春、陳達,拜謝大恩。酒至數杯,少添春色。酒罷,三人謝了史進回山去了。史進送出莊門,「史進妙人,令人想殺。○真是成禮而別,笑世上鞠躬之偽也。」自回莊上。 卻說朱武等三人歸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們非這條苦計,怎得性命在此?雖然救了一人,卻也難得史大郎為義氣上放了我們。過幾日備些禮物送去,謝他救命之恩。」 話休絮繁,過了十數日,「以下是一節。」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兩蒜條金,使兩個小嘍囉乘月黑夜送去史家莊上,當夜敲門。莊客報知,史進火急披衣,來到莊前,問小嘍囉:「有甚話說?」小嘍羅道:「三個頭領再三拜覆∶特使進獻些薄禮,酬謝大郎不殺之恩。不要推卻,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遞與。史進初時推卻,次後尋思道:「既然好意送來,受之為當。」叫莊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銀兩賞了小校回山。又過半月有餘,「以下又是一節。」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議擄掠得好大珠子,又使小嘍羅連夜送來莊上。史進受了,不在話下。 又過了半月,「以下又是一節。」史進尋思道:「弄出也。」「也難得這三個敬重我,我也備些禮物回奉他。」次日,叫莊客尋個裁縫,自去縣裡買了三疋紅綿,裁成三領錦襖子;又揀肥羊煮了三個,將大盒子盛了,委兩個莊客去送。史進莊上有個為頭的莊客王四,此人頗能答應官府,口舌利便,「為欲寫他巧言誤事,卻先寫他答應官府,是倒插過來之筆。○大郎誤矣,安見口舌利便,頗能答應之人,而能托事有成者乎?君子鑒於此,而知能文之士,不足用也。」滿莊人都叫他做「賽伯當」。史進教他同一個得力的莊客,挑了盒擔,直送到山下。小嘍囉問了備細,引到山寨裡見了朱武等。三個頭領大喜,受了錦襖子並肥羊酒禮,把十兩銀子賞了莊客,每人吃了十數碗酒,「先以山寨送禮,引出史進送禮;先以送禮吃酒,引出下書汔酒,筆下節節次次妙甚。」下山同歸莊內,見了史進,說道:「山上頭領多多上覆。」史進自此常常與朱武等三人往來。不時間,只是王四去山寨裡送物事,不只一日。「史進總結一名。」寨裡頭領也頻頻地使人送金銀來與史進。「山寨亦總結一句。○已上文,散敘三段,總結二段,皆為下王四失事作引,非正文也。」 荏苒光陰,時遇八月中秋到來。史進要和三人說話,約至十五夜來莊上賞月飲酒,先使莊客王四齎一封請書直至少華山上請朱武,陳達,楊春,來莊上赴席。王四馳書逕到山寨裡,見了三位頭領,下了來書。朱武看了大喜。三個應允,隨即寫封回書,賞了王四五兩銀子,吃了十來碗酒。「有前文吃酒,便令此處汔酒不突然也。」王四下得山來,正撞著時常送物事來的小嘍囉,一把抱住,那裡肯放,又拖去山路邊村酒店裡吃了十數碗酒,「寫王四酒醉,不作一番便倒,又轉出時常送物事小嘍羅來,筆墨回環兜鎖,妙不可言。」王四相別了回莊,一面走著,被山風一吹,酒卻湧上來,「好。」踉踉蹌蹌,一步一顛;走不得十裡之路,見座林子,奔到裡面,望著那綠茸茸莎草地上撲地倒了。 原來摽兔李吉正在那坡下張兔兒,「王四之醉也,便借送物事小嘍羅:回書之失也,便借摽兔李吉,筆墨回環兜鎖,妙不可言。若俗筆另添出無數人,便令文字散亂無致也。」認得是史家莊上王四,趕入林子裡來扶他,那裡扶得動,「初是好意相扶。」只見王四搭膊裡突出銀子來。李吉尋思道:「次是見銀起意。」「這廝醉了,...那裡討得許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自是生出機會來∶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書和銀子都抖出來。「活是無心拾得。」李吉拿起,頗識幾字;將書拆開看時,見面寫著少華山朱武、陳達、楊春;中間多有兼文帶武的言語,卻不識得,只認得三個名字。「只認三個名字足矣,不必全書也。」李吉道:「我做獵戶,幾時能彀發跡?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財,卻在這裡!「三是誤信算命。○寫李吉出首,亦複曲曲現時來。」華陰縣裡現出三千貫賞錢捕捉他三個賊人。叵耐史進那廝,前日我去他莊上尋矮邱乙郎,他道我來相腳頭屣盤,──你原來倒和賊人來往!」「回環兜鎖,絕世文情。」銀子並書都拿去了,望華陰縣裡來出首。 卻說莊客王四一覺直睡到二更方醒,覺來看見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驚,跳將起來,卻見四邊都是松樹;「嘗讀坡公赤壁賦「人影在地,仰見明月」二語,歎其妙絕,蓋先見影,後見月,便宛然晚步光景也。此忽然脫化此法,寫作王四醒來,先見月光,後見松樹,便宛然五更酒醒光景,真乃善於用古矣。」便去腰裡摸時,搭膊和書都不見了;四下裡尋時,只見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尋思道:「銀子不打緊,這封回書卻怎生得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頭一縱,計上心來,「前特贊王四賽伯當,正為此眉頭一縱耳。」自道:「若回去莊上說脫了回書,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趕我出來;不如只說不曾有回書,那裡查照?」計較定了,飛也似取路歸來莊上,卻好五更天氣。 史進見王四回來,問道:「你緣何方才歸來?」王四道:「托主人福蔭,寨中三個頭領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來遲了。」史進又問:「曾有回書麼?」王四道:「三個頭領要寫回書,卻是小人道∶『三位頭領既然準時赴席,何必回書?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脫節,不是耍處。』」「上文特贊頗能答應,正為是也。」史進聽了大喜,說道:「不枉了諸人叫你『賽伯當』!真個了得!」王四應道:「小人怎敢差遲,路上不曾住腳,一直奔回莊上。」「于路只見松樹林裡一隻死狗。」史進道:「既然如此,教人去縣裡買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覺中秋節至。是日晴明得好。史進當日分付家中莊客宰了一腔大羊,殺了百十個雞鵝,準備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來,少華山上朱武、陳達、楊春,三個頭領分付小嘍囉看守寨柵,只帶三五個做伴,將了樸刀,各跨口腰刀,不騎鞍馬,步行下山,「便令門外無馬,以為下文抵賴地。」逕來到史家莊上。史進接著,各敘禮罷,請入後園。 莊內己安排下筵宴。史進請三位頭領上坐,史進對席相陪,便叫莊客把前後莊門拴了,「照後不要開門等句。」一面飲酒。莊內莊客輪流把盞,一邊割羊勸酒。酒至數杯,卻早東邊推起那輪明月。史進和三個頭領敘說舊話新言。只聽得牆外一聲喊起,火把亂明。史進大驚,跳起身來道:「三位賢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莊客:「不要開門!」掇條梯子上牆打一看時,「寫得好。」只見是華陰縣尉在馬上,引著兩個都頭,帶著三四百士兵,圍住莊院。史進及三個頭領只管叫苦。外面火光中照見鋼叉,樸刀,五股叉,留客住,擺得似麻林一般。兩個都頭口裡叫道:「不要走了強賊!」「如火。」 不是這夥人來捉史進並三個頭領,怎地教史進先殺了一二個人,結識了十數個好漢?直教: 蘆花深處屯兵士,荷葉陰中治戰船。 畢竟史進與三個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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