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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二〇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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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裏另想到那裏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裏,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 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益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函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函,始信姻緣前定。襲人纔將心事說出。蔣玉函也深為歎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 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遞籍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只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裏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是甄土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老先生,別來無恙?」 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鄙下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歎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 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復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裏離草庵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領命。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茅庵。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茶上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 雨村道:「怎麼不知?近聞紛紛傳述,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 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面。」 「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 士隱道:「神交久矣。」 雨村道:「既然如此,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 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復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乃天奇地靈鍛煉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便是寶玉的下落。」 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歎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復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 士隱笑道:「此事說來,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既是真如福地。兩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呢?」 雨村聽著,卻不明白,知是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敝族閨秀,如是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 士隱歎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纏綿,那結局就不可問了!」 雨村聽到這裏,不覺拈鬚長歎。因又問道:「請教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 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著『蘭』宇。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貴子』,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麼?」 士隱微微笑道:「此係後事,未便預說。」 雨村還要再問,土隱不答,便命人設具盤飧,邀雨村共食。食畢,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 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 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 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 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今歸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只好接引接引。」 士隱說著,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渺而來,士隱接著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麼?」 那僧道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 士隱聽了,便拱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裏,上面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面偈文後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歎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復有此段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復遺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閒無事的人,託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 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係餬口謀衣之輩,那有閒情去和石頭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閒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復又使勁拉他,纔慢慢的開眼坐起。便接來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只指與你一個人,託他傳去,便可歸結這段新鮮公案了。」 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到一個悼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只說賈雨村言,託他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著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裏翻閱歷來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 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 那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空原來肚裏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酒餘飯飽,雨夕燈窗,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 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面走著,口中說道:「原來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 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偈語,為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云: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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