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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3)


  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只得兩隻手來扶著他。黛玉這纔將方纔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紫鵑唬了一跳,欲要搶時,兩隻手卻不敢動。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時那絹子已經燒著了。紫鵑勸道:「姑娘!這是怎麼說呢?」

  黛玉只作不聞,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鵑怕他也要燒,連忙將身倚住黛玉,騰出手來拿時,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時紫鵑卻夠不著,乾急。雪雁正拿進桌子來,看見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趕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從火裏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餘無幾了。

  那黛玉把眼一閉,往後一仰,幾乎不曾把紫鵑壓倒。紫鵑連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扶著放倒。心裏突突的亂跳。欲要叫人時,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時,自己同著雪雁和鸚哥等幾個小丫頭,又怕一時有什麼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到了次日早起,覺黛玉又緩過一點兒來。飯後,忽然又嗽又吐,又緊起來。

  紫鵑看著不好了,連忙將雪雁等都叫進來看守,自己卻來回賈母。那知到了賈母上房,靜悄悄的,只有兩三個老媽媽和幾個做粗活的丫頭在那裏看屋子呢。紫鵑因問道:「老太太呢?」

  那些人都說:「不知道。」

  紫鵑聽這話詫異,遂到寶玉屋裏去看,竟也無人。遂問屋裏的丫頭,也說不知。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麼竟這樣狠毒冷淡?」

  又想到黛玉這幾天竟連一個人問的也沒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悶氣來,一扭身,便出來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寶玉是何形狀。看他見了我怎麼樣過的去!那一年我說了一句謊話,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事來!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的!……」

  一面走,一面想,早已來到怡紅院。只見院門虛掩,裏面卻又寂靜的很,紫鵑忽然想到:「他要娶親,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這新屋子在何處?」

  正在那裏徘徊瞻顧,看見墨雨飛跑,紫鵑便叫住他。墨雨過來笑嘻嘻的道:「姐姐到這裏做什麼?」

  紫鵑道:「我聽見寶二爺娶親,我要來看看熱鬧兒,誰知不在這裏,也不知是幾兒?」

  墨雨悄悄的道:「我這話,只告訴姐姐,你可別告訴雪雁。他們上頭吩咐了,連你們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裏娶。那裏是在這裏?老爺派璉二爺另收拾了房子了。」說著,又問:「姐姐有什麼事麼?」

  紫鵑道:「沒什麼事,你去罷。」

  墨雨仍舊飛跑去了。

  紫鵑自己發了一回獃,忽然想起黛玉來,這時候還不知是死是活,因兩淚汪汪,咬著牙,發狠道:「寶玉!我看他明兒死了,你算是躲的過,不見了!你過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兒,拿什麼臉來見我!」

  一面哭,一面走,嗚嗚咽咽的,自回去了。還未到瀟湘館,只見兩個小丫頭在門裏往外探頭探腦的,一眼看見紫鵑,那一個便嚷道:「那不是紫鵑姐姐來了嗎!」

  紫鵑知道不好了,連忙擺手兒不叫嚷。趕忙進來看時,只見黛玉肝火上炎,兩顴紅赤。紫鵑覺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媽王奶奶來,一看,他便大哭起來。

  這紫鵑因王奶媽有些年紀,可以仗個膽兒,誰知竟是個沒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鵑弄的心裏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便命小丫頭急忙去請。你道是誰?原來紫鵑想起李宮裁是個孀居,今日寶玉結親,他自然迴避;況且園中諸事,向係李紈料理:所以打發人去請他。

  李紈正在那裏給賈蘭改詩,冒冒失失的見一個丫頭進來回說:「大奶奶!只怕林姑娘不好了!那裏都哭呢。」

  李紈聽了,嚇了一大跳,也不及問了,連忙站起身來便走。素雲碧月跟著。一頭走著,一頭落淚,想著:「姊妹在一處一場,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雙,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這樣小小的年紀就作了『北邙鄉女』。偏偏鳳姐想出一條『偷梁換柱』之計,自己也不好過瀟湘館來,竟未能少盡姊妹之情,真真可憐可歎!」

  一頭想著,已走到瀟湘館的門口。裏面卻又寂然無聲,李紈倒著起忙來:「想來必是已死,都哭過了,那衣衾粧裹未知妥當了沒有?……」

  連忙三步兩步走進屋子來。裏間門口一個小丫頭已經看見,便說:「大奶奶來了!」

  紫鵑忙往外走,和李紈走了個對面。李執忙問:「怎麼樣?」

  紫鵑欲說話時,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兒,卻一字說不出,那眼淚一似斷線珍珠一般,只將一隻手回過去指著黛玉。

  李紈看了紫鵑這般光景,更覺心酸,也不再問,連忙走過來看時,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紈輕輕叫了兩聲。黛玉卻還微微的開眼,似有知識之狀,但只眼皮嘴脣微有動意,口內尚有出入之息,卻要一句話一點淚也沒有了。李紈回身,見紫鵑不在眼前,便問雪雁。雪雁道:「他在外頭屋裏呢。」

  李紈連忙出來,只見紫鵑在外間空床上躺著,顏色青黃,閉了眼,只管流淚,那鼻涕眼淚把一個砌花錦邊的褥子已濕了碗大的一片。李紈連忙喚他,那紫鵑纔慢慢的睜開眼,欠起身來。李紈道:「傻丫頭!這是什麼時候,且只顧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還不拿出來給他換上,還等多早晚呢?難道他個女孩兒家,你還叫他赤身露體,精著來,光著去嗎?」

  紫鵑聽了這句話,一發止不住痛哭起來。李執一面也哭,一面著急,一面拭淚,一面拍著紫鵑的肩膀說:「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快著收拾他的東西罷,再遲一會子就了不得了!」

  正鬧著,外邊一個,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倒把李紈嚇了一跳。看時,卻是平兒。跑進來,看見這樣,只是獃磕磕的發怔。李紈道:「你這會子不在那邊,做什麼來了?」說著,林之孝家的也進來了。平兒道:「奶奶不放心,叫來瞧瞧。即有大奶奶在這裏,我們奶奶就只顧那一頭兒了。」

  李紈點點頭兒。平兒道:「我也見見林姑娘。」說著,一面往裏走,一面早已流下淚來。

  這裏李紈因和林之孝家的道:「你來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訴管事的預備林姑娘的後事。妥當了,叫他來回我,不用到那邊去。」

  林之孝家的答應了,還站著。李紈道:「還有什麼話呢?」

  林之孝家的道:「剛纔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邊用紫鵑姑娘使喚使喚呢。」

  李紈還未答言,只見紫鵑道:「林奶奶,你先請罷!等著人死了,我們自然是出去的,那裏用這麼——」說到這裏,卻又不好說了,因又改說道:「況且我們在這裏守著病人,身上也不潔淨。林姑娘還有氣兒呢,不時的叫我。」

  李紈在旁解說道:「當真的,林姑娘和這丫頭也是前世的緣法兒!倒是雪雁是他南邊帶來的,他倒不理會;惟有紫鵑,我看他兩個一時也離不開。」

  林之孝家的頭裏聽了紫鵑的話,未免不受用,被李紈這一番話,卻也沒有說的了。又見紫鵑哭的淚人一般,只好瞅著他微微的笑,說道:「紫鵑姑娘這些閒話倒不要緊,只是你卻說得,我可怎麼回老太太呢?況且這話是告訴得二奶奶的嗎?」

  正說著,平兒擦著眼淚出來道:「告訴二奶奶什麼事?」

  林之孝家的將方纔的話說了一遍。平兒低了一回頭,說:「這麼著罷,就叫雪姑娘去罷。」

  李紈道:「他使得嗎?」

  平兒走到李紈耳邊說了幾句。李紈點點頭兒道:「既是這麼著,就叫雪雁過去也是一樣的。」

  林之孝家的因問平兒道:「雪姑娘使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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