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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回 活冤孽妙姑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2)


  天已二更。不言這裡賊去關門,眾人更加小心,不敢睡覺。且說夥賊一心想著妙玉,知是孤庵女眾,不難欺負。到了三更夜靜,便拿了短兵器,帶些悶香,跳上高牆。遠遠瞧見櫳翠庵內燈光猶亮,便潛身溜下,藏在房頭僻處。等到四更,見裡頭只有一盞海燈。

  妙玉一人在蒲團上打坐,歇了一會,便噯聲歎氣的說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傳個名的,為這裡請來,不能又棲他處。昨兒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這蠢人的氣,夜裡又受了大驚。」今日回來,那蒲團再坐不穩,只覺肉跳心驚。因素常一個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豈知到了五更,寒顫起來。正要叫人,只聽見窗外一響,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不免叫人。豈知那些婆子都不答應。自己坐著,覺得一股香氣透入顖門,便手足麻木,不能動彈,口裡也說不出話來,心中更自著急。只見一個人拿著明晃晃的刀進來。此時妙玉心中卻是明白,只不能動,想是要殺自己,索性橫了心,倒不怕他。那知那個人把刀插在背後,騰出手來,將妙玉輕輕的抱起,輕薄了一會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時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癡。可憐一個極潔極淨的女兒,被這強盜的悶香熏住,由著他掇弄了去了。

  卻說這賊背了妙玉,來到園後牆邊,搭了軟梯,爬上牆跳出去了,外邊早有夥賊弄了車輛在園外等著。那人將妙玉放倒在車上,反打起官銜燈籠,叫開柵欄,急急行到城門,正是開門之時。門官只知是有公幹出城的,也不及查詰。趕出城去,那夥賊加鞭,趕到二十裡坡,和眾強徒打了照面,各自分頭奔南海而去。

  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只言櫳翠庵一個跟妙玉的女尼,他本住在靜室後面,睡到五更,聽見前面有人聲響,只道妙玉打坐不安。後來聽見有男人腳步,門窗響動,欲要起來瞧看,只是身子發軟,懶怠開口。又不聽見妙玉言語,只睜著兩眼聽著。到了天亮,才覺得心裡清楚,披衣起來,叫了道婆預備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來看妙玉。豈知妙玉的蹤跡全無,門窗大開。心裡詫異,昨晚響動,甚是疑心,說:「這樣早,他到那裡去了?」走出院門一看,有一個軟梯靠牆立著,地下還有一把刀鞘,一條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賊燒了悶香了!」急叫人起來查看,庵門仍是緊閉。那些婆子侍女們都說:「昨夜煤氣熏著了,今早都起不起來,這麼早,叫我們做什麼?」那女尼道:「師父不知那裡去了!」眾人道:「在觀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們還做夢呢!你來瞧瞧!」

  眾人不知,也都著忙,開了庵門,滿園裡都找到了,想來或是到四姑娘那裡去了。眾人來叩腰門,又被包勇罵了一頓。眾人說道:「我們妙師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來找。求你老人家叫開腰門,問一問來了沒來就是了。」包勇道:「你們師父引了賊來偷我們,已經偷到手了,他跟了賊去受用去了!」眾人道:「阿彌陀佛!說這些話的,防著下割舌地獄!」包勇生氣道:「胡說!你們再鬧,我就要打了!」眾人陪笑央告道:「求爺叫開門,我們瞧瞧,若沒有,再不敢驚動你太爺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沒有,回來問你們!」包勇說著,叫開腰門。眾人且找到惜春那裡。

  惜春正是愁悶,惦著「妙玉清早去後,不知聽見我們姓包的話了沒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後總不肯來,我的知己是沒有了。況我現在實難見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頭裡有老太太,到底還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折磨死了,史姐姐守著病人,三姐姐遠去:這都是命裡所招,不能自由。獨有妙玉如閑雲野鶴,無拘無束。「我若能學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這回看家,大耽不是,還有何顏?又恐太太們不知我的心事,將來的後事,更未曉如何?」想到其間,便要把自己的青絲鉸去,要想出家。彩屏等聽見,急忙來勸,豈知已將一半頭髮鉸去了。彩屏愈加著忙,說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這可怎麼好呢!」

  正在吵鬧,只見妙玉的道婆來找妙玉。彩屏問起來由,先嚇了一跳,說:「是昨日一早去了沒來。」裡面惜春聽見,急忙問道:「那裡去了?」道婆將昨夜聽見的響動,被煤氣熏著,今早不見妙玉,庵內有軟梯刀鞘的話說了一遍。惜春驚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話來,必是那些強盜看見了他,昨晚搶去了,也未可知。但是他素來孤潔的很,豈肯惜命?便問道:「怎麼你們都沒聽見麼?」婆子道:「怎麼沒聽見?只是我們都是睜著眼,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必是那賊燒了悶香。妙姑一人,想也被賊悶住,不能言語。況且賊人必多,拿刀執杖威逼著,他還敢聲喊麼?」

  正說著,包勇又在腰門那裡嚷說:「裡頭快把這些混帳道婆子趕出來罷!快關上腰門!」彩屏聽見,恐耽不是,只得催婆子出去,叫人關了腰門。惜春於是更加苦楚。無奈彩屏等再三以禮相勸,仍舊將一半青絲籠起。大家商議:「不必聲張。就是妙玉被搶,也當作不知,且等老爺太太回來再說。」惜春心裡從此死定一個出家的念頭。暫且不提。

  且說賈璉回到鐵檻寺,將到家中查點了上夜的人,開了失單報去的話,回了賈政。賈政道:「怎樣開的?」賈璉便將琥珀記得的數目單子呈出,並說:「上頭元妃賜的東西,已經注明;還有那人家不大有的東西,不便開上,等侄兒脫了孝,出去托人細細的緝訪,少不得弄出來的。」賈政聽了合意,就點頭不言。

  賈璉進內見了邢王二夫人,商量著:「勸老爺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亂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們在這裡也是驚心吊膽。」賈璉道:「這是我們不敢說的。還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爺是依的。」邢夫人便與王夫人商議妥了。

  過了一夜,賈政也不放心,打發寶玉進來說:「請太太們今日回家,過兩三日再來。家人們已經派定了,裡頭請太太們派人罷。」邢夫人派了鸚哥等一干人伴靈,將周瑞家的等人派了總管,其餘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時忙亂套車備馬。賈政等在賈母靈前辭別,眾人又哭了一場。都起來正要走時,只見趙姨娘還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打量他還哭,便去拉他。豈知趙姨娘滿嘴白沫,眼睛直豎,把舌頭吐出,反把家人嚇了一跳。賈環過來亂嚷。趙姨娘醒來說道:「我是不回去的!跟著老太太回南去!」眾人道:「老太太那用你跟呢?」趙姨娘道:「我跟了老太太一輩子,大老爺還不依,弄神弄鬼的算計我!我想仗著馬道婆出出我的氣,銀子白花了好些,也沒有弄死一個,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誰來算計我!」

  眾人先只說鴛鴦附著他,後頭聽說馬道婆的事,又不像了。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語,只有彩雲等代他央告道:「鴛鴦姐姐,你死是自己願意,與趙姨娘什麼相干?放了他罷。」見邢夫人在這裡,也不敢說別的。趙姨娘道:「我不是鴛鴦。我是閻王老爺差人拿我去的,要問我為什麼和馬道婆用魘魔法的案件。」說著,口裡又叫:「好璉二奶奶!你在這裡老爺面前少頂一句兒罷!我有一千日的不好,還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親二奶奶!並不是我要害你,我一時胡塗,聽了那個老娼婦的話。」正鬧著,賈政打發人進來叫環兒。婆子們去回說:「趙姨娘中了邪了,三爺看著呢。」賈政道:「沒有的事!我們先走了。」於是爺們等先回。

  這裡趙姨娘還是混說,一時救不過來。邢夫人恐他又說出什麼來,便說:「多派幾個人在這裡瞧著他,咱們先走。到了城裡,打發大夫出來瞧罷。」王夫人本嫌他,也打撒手兒。寶釵本是仁厚的人,雖想著他害寶玉的事,心裡究竟過不去,背地裡托了周姨娘在這裡照應。那周姨娘也是個好人,便應承了。李紈說道:「我也在這裡罷。」王夫人道:「可以不必。」

  於是大家都要起身。賈環著急說:「我也在這裡嗎?」王夫人啐道:「胡塗東西!你姨媽的死活都不知,你還要走嗎?」賈環就不敢言語了。寶玉道:「好兄弟!你是走不得的!我進了城,打發人來瞧你。」說畢,都上車回家。寺裡只有趙姨娘、賈環、鸚哥等人。

  賈政邢夫人等先後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場。林之孝帶了家下眾人請了安,跪著。賈政喝道:「去罷!明日問你!」

  鳳姐那日發暈了幾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見了,覺得滿面羞慚。邢夫人也不理他,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紈、寶釵拉著手說了幾句話。獨有尤氏說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應了好幾天!」惜春一言不答,只紫漲了臉。寶釵將尤氏一拉,使了個眼色,尤氏等各自歸房去了。

  賈政略略的看了一看,歎了口氣,並不言語。到書房席地坐下,叫了賈璉、賈蓉、賈芸吩咐了幾句話。寶玉要在書房內陪賈政。賈政道:「不必。」蘭兒仍跟他母親。一宿無話。

  次日,林之孝一早進書房跪著,——賈政將前後被盜的事問了一遍——並將周瑞供了出來,又說:「衙門拿住了鮑二,身邊搜出了失單上的東西,現在夾訊,要在他身上要這一夥賊呢。」賈政聽了,大怒道:「家奴負恩,引賊偷竊家主,真是反了!」立刻叫人到城外將周瑞捆了,送到衙門審問。林之孝只管跪著,不敢起來。賈政道:「你還跪著做什麼?」林之孝道:「奴才該死,求老爺開恩。」正說著,賴大等一干辦事家人上來請了安,呈上喪事賬簿。賈政道:「交給璉二爺算明瞭來回。」吆喝著林之孝起來出去了。

  賈璉一腿跪著,在賈政身邊說了一句話。賈政把眼一瞪道:「胡說!老太太的事,銀兩被賊偷去,難道就該罰奴才拿出來麼?」賈璉紅了臉,不敢言語,站起來也不敢動。賈政道:「你媳婦怎麼樣了?」賈璉又跪下,說:「看來是不中用了。」賈政歎口氣道:「我不料家運衰敗一至如此!況且環哥兒他媽尚在廟中病著,也不知是什麼症候。你們知道不知道?」賈璉也不敢言語。賈政道:「傳出話去,叫人帶了大夫瞧瞧去。」賈璉即忙答應著出來,叫人帶了大夫到鐵檻寺去瞧趙姨娘。

  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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