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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2)


  這裡麝月五兒兩個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寶玉睡著,各自歇下。那知寶玉要睡越睡不著,見他兩個人在那裡打鋪,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時,晴雯麝月兩個人服侍,夜間麝月出去,睛雯要嚇他,因為沒穿衣服,著了涼,後來還是從這個病上死的。想到這裡,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鳳姐說五兒給晴雯脫了個影兒,因將想睛雯的心又移在五兒身上。自己假裝睡著,偷偷兒的看那五兒,越瞧越像晴雯,不覺呆性復發。聽了聽里間已無聲息,知是睡了。但不知麝月睡了沒有,便故意叫了兩聲,卻不答應。

  五兒聽見了寶玉叫人,便問道:「二爺要什麼?」寶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兒見麝月己睡,只得起來,重新剪了蠟花,倒了一鐘茶來,一手托著漱盂。卻因趕忙起來的,身上只穿著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兒,松松的挽著一個鬢兒。寶玉看時,居然晴雯複生。忽又想起晴雯說的「早知擔了虛名,也就打個正經主意了」。不覺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兒自從芳官去後,也無心進來了。後來聽說鳳姐叫他進來伏侍寶玉,竟比寶玉盼他進來的心還急。不想進來以後,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重,看著心裡實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的豐致;又聽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玉玩笑都攆了:所以把那女兒的柔情和素日的癡心,一概擱起。怎奈這位呆爺今晚把他當作晴雯,只管愛惜起來。那五兒早已羞得兩頰紅潮,又不敢大聲說話,只得輕輕的說道:「二爺,漱口啊。」寶玉笑著,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沒有,便笑嘻嘻的問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

  五兒聽了,摸不著頭腦,便道:「都是姊妹,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寶玉又悄悄的問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麼?」五兒微微笑著點頭兒。寶玉道:「你聽見他說什麼了沒有?」五兒搖著頭兒道:「沒有。」寶玉已經忘神,便把五兒的手一拉。五兒急的紅了臉,心裡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麼話只管說,別拉拉扯扯的。」寶玉才撒了手,說道:「他和我說來著:『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主意了!』你怎麼沒聽見麼?」

  五兒聽了這話明明是撩撥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麼樣,便說道:「那是他自己沒臉。這也是我們女孩兒家說得的嗎?」寶玉著急道:「你怎麼也是這麼個道學先生!我看你長的和他一模一樣,我才肯和你說這個話,你怎麼倒拿這些話糟蹋他?」

  此時五兒心中也不知寶玉是怎麼個意思,便說道:「夜深了,二爺睡罷,別儘管坐著,看涼著了。剛才奶奶和襲人姐姐怎麼囑咐來?」寶玉道:「我不涼。」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五兒沒穿著大衣裳,就怕他也像晴雯著了涼,便問道:「你為什麼不穿上衣裳就過來?」五兒道:「爺叫的緊,那裡有盡著穿衣裳的空兒?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兒時,我也穿上了。」

  寶玉聽了,連忙把自己蓋的一件月白綾子綿襖兒揭起來遞給五兒,叫他披上。五兒只不肯接,說:「二爺蓋著罷,我不涼。我涼,我有我的衣裳。」說著,回到自己鋪邊,拉了一件長襖披上。又聽了聽,麝月睡的正濃,才慢慢過來說:「二爺今晚不是要養神呢嗎?」寶玉笑道:「實告訴你罷,什麼是養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兒聽了,越發動了疑心,便問道:「遇什麼仙?」寶玉道:「你要知道,這話長著呢。你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你。」五兒紅了臉,笑道:「你在那裡躺著,我怎麼坐呢?」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凍著他,還把他攬在一個被窩兒裡呢。這有什麼?大凡一個人,總別酸文假醋的才好。」

  五兒聽了,句句都是寶玉調戲之意,那知這位呆爺卻是實心實意的話。五兒此時走開不好,站著不好,坐下不好,倒沒了主意。因拿眼一溜,抿著嘴兒笑道:「你別混說了。看人家聽見,什麼意思?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似的,只愛和別人混攪。明兒再說這些話,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麼臉見人!」

  正說著,只聽外面咕咚一聲,把兩個人嚇了一跳。里間寶釵咳嗽了一聲,寶玉聽見,連忙努嘴兒,五兒也就忙忙的息了燈,悄悄的躺下了。原來寶釵襲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間勞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聽見他們說話,此時院中一響,猛然驚醒,聽了聽,也無動靜。寶玉此時躺在床上,心裡疑惑:「莫非林妹妹來了,聽見我和五兒說話,故意嚇我們的?……」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五更以後,才朦朧睡去。

  卻說五兒被寶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寶釵咳嗽,自己懷著鬼胎,生怕寶釵聽見了,也是思前想後,一夜無眠。次日一早起來,見寶玉尚自昏昏睡著,便輕輕兒的收拾了屋子。那裡麝月已醒,便道:「你怎麼這麼早起來了?你難道一夜沒睡嗎?」五兒聽這話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訕笑,也不答言。

  一時,寶釵襲人也都起來。開了門,見寶玉尚睡,卻也納悶:「怎麼在外頭兩夜睡的倒這麼安穩呢?」及寶玉醒來,見眾人都起來了,自己連忙爬起。揉著眼睛,細想昨夜又不曾夢見,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兒說的「寶釵襲人都是天仙一般」,這話卻也不錯,便怔怔的瞅著寶釵。寶釵見他發怔,雖知他為黛玉之事,卻也定不得夢不夢,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便道:「你昨夜可遇見仙了麼?」寶玉聽了,只道昨晚的話寶釵聽見了,笑著勉強說道:「這是那裡的話?」

  那五兒聽了這一句,越發心虛起來,又不好說的,只得且看寶釵的光景。只見寶釵又笑著問五兒道:「你聽見二爺睡夢裡和人說話來著麼?」寶玉聽了,自己坐不住,搭訕著走開了。五兒把臉飛紅,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說了幾句,我也沒聽真。什麼『擔了虛名』,又什麼『沒打正經主意』,我也不懂,勸著二爺睡了。後來我也睡了,不知二爺還說來著沒有。」

  寶釵低頭一想:「這話明是為黛玉了。但盡著叫他在外頭,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柳怪來。況兼他的舊病,原在姐妹上情重。只好設法將他的心意挪移過來,然後能免無事。」想到這裡,不免面紅耳熱起來,也就訕訕的進房梳洗去了。

  且說賈母兩日高興,略吃多了些,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覺著胸口飽悶。鴛鴦等要回賈政。賈母不叫言語,說:「我這兩日嘴饞些,吃多了點子。我餓一頓就好了,你們快別吵嚷。」於是鴛鴦等並沒有告訴人。

  這日晚間,寶玉回到自己屋裡,見寶釵自賈母王夫人處才請了晚安回來,寶玉想著早起之事,未免赧顏抱慚。寶釵看他這樣的,也曉得是沒意思的光景。因想著他是個癡情人,要治他的這個病,少不得仍以癡情治之。想了想,便問寶玉道:「你今夜還在外頭睡去罷咧?」寶玉自覺沒趣,便道:「裡頭外頭都是一樣的。」寶釵意欲再說,反覺礙難出口。襲人道:「罷呀,這倒是什麼道理呢?我不信睡的那麼安頓。」五兒聽見這話,連忙接口道:「二爺在外頭睡,別的倒沒有什麼,只愛說夢話,叫人摸不著頭腦兒,又不敢駁他的回。」襲人便道:「我今日挪出床上睡睡,看說夢話不說。你們只管把二爺的鋪蓋鋪在里間就完了。」

  寶釵聽了,也不作聲。寶玉自己慚愧,那裡還有強嘴的分兒,便依著搬進來。一則寶玉抱歉,欲安寶釵之心;二則寶釵恐寶玉思郁成疾,不如稍示柔情,使得親近,以為「移花接木」之計。於是當晚襲人果然挪出去。這寶玉固然是有意負荊,那寶釵自然也無心拒客,從過門至今日,方才是雨膩雲香,氤氳調暢。從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此是後話,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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