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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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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寶玉見了賈政,回至房中,更覺頭昏腦悶,懶怠動彈,連飯也沒吃,便昏沉睡去。仍舊延醫診治,服藥不效,索性連人也認不明白了。大家扶著他坐起來,還是像個好人。一連鬧了幾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說是若不過去,薛姨媽臉上過不去;若說去呢,寶玉這般光景,賈母明知是為黛玉而起,欲要告訴明白,又恐氣急生變。寶釵是新媳婦,又難勸慰,必得姨媽過來才好。若不回九,姨媽嗔怪。便與王夫人鳳姐商議道:「我看寶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動是不怕的。用兩乘小轎,叫人扶著,從園裡過去,應了回九的吉期;以後請姨媽過來安慰寶釵,咱們一心一計的調治寶玉,可不兩全?」 王夫人答應了,即刻預備。幸虧寶釵是新媳婦,寶玉是個瘋傻的,由人掇弄過去了,寶釵也明知其事,心裡只怨母親辦得胡塗,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獨有薛姨媽看見寶玉這般光景,心裡懊悔,只得草草完事。回家,寶玉越加沉重,次日,連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湯水不進。薛姨媽等忙了手腳,各處遍請名醫,皆不識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著個窮醫,姓畢,別號知庵的,診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調,飲食失時,憂忿滯中,正氣壅閉:此內傷外感之症。於是度量用藥。至晚服了,二更後,果然省些人事,便要喝水。賈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請了薛姨媽帶了寶釵,都到賈母那裡,暫且歇息。 寶玉片時清楚,自料難保,見諸人散後,房中只有襲人,因喚襲人至跟前,拉著手哭道:「我問你,寶姐姐怎麼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麼叫寶姐姐趕出去了?他為什麼霸佔住在這裡?我要說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們聽見林妹妹哭的怎麼樣了?」襲人不敢明說,只得說道:「林姑娘病著呢。」寶玉又道:「我瞧瞧他去。」說著,要起來。那知連日飲食不進,身子豈能動轉,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裡的話,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橫豎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發難張羅,不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把我和林妹妹兩個抬在那裡,活著也好一處醫治伏侍,死了也好一處停放。你依我這話,不枉了幾年的情分!」 襲人聽了這些話,又急,又笑,又痛。寶釵恰好同著鶯兒過來,也聽見了。便說道:「你放著病不保養,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呢?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來。老太太一生疼你一個,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雖不圖你的誥封,將來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著樂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說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撫養了你這一個兒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將來怎麼樣呢?我雖是薄命,也不至於此。——據此三件看來,你就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能死的。只管安穩著養個四五天后,風邪散了,太和正氣一足,自然這些邪病都沒有了。」 寶玉聽了,竟是無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時不和我說話了,這會子說這些大道理的話給誰聽?」寶釵聽了這話,便又說道:「實告訴你說罷: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亡故了。」寶玉忽然坐起,大聲詫異道:「果真死了嗎!」寶釵道:「果真死了,豈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聽見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訴你。」 寶玉聽了,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見眼前好像有人走來。寶玉茫然問道:「借問此是何處?」那人道:「此是陰司泉路。你壽未終,何故至此?」寶玉道:「適聞有一故人已死,遂尋訪至此,不覺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誰?」寶玉道:「姑蘇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為氣,生前聚之,死則散焉。常人尚無可尋訪,何況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罷。」 寶玉聽了,呆了半晌,道:「既雲死者,散也,又如何有這個『陰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陰司』,說有便有,說無就無,皆為世俗溺於生死之說,設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祿未終,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氣逞兇,無故自殞者。特設此地獄,囚其魂魄,受無邊的苦,以償生前之罪。汝尋黛玉,是無故自陷也。且黛玉已歸太虛幻境,汝若有心尋訪,潛心修養,自然有時相見;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陰司,除父母之外,圖一見黛玉,終不能矣。」那人說畢,袖中取出一石,向寶玉心口擲來。 寶玉聽了這話,又被這石子打著心窩,嚇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正在躊躇,忽聽那邊有人喚他。回首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賈母、王夫人、寶釵、襲人等圍繞哭泣叫著,自己仍舊躺在床上。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依然錦繡叢中,繁華世界。定神一想,原來竟是一場大夢。渾身冷汗,覺得心內清爽。仔細一想,真正無可奈何,不過長歎數聲。 起初寶釵早知黛玉已死,因賈母等不許眾人告訴寶玉知道,恐添病難治,自己卻深知寶玉之病實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勢說明,使其一痛決絕,神魂歸一,庶可療治。賈母、王夫人等不知寶釵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後來見寶玉醒了過來,方才放心,立刻到外書房請了畢大夫進來診視。 那大夫進來診了脈,便道:「奇怪!這回脈氣沉靜,神安鬱散,明日進調理的藥,就可以望好了。」說著出去。眾人各自安心散去。襲人起初深怨寶釵不該告訴,惟是口中不好說出。鶯兒背地也說寶釵道:「姑娘忒性急了。」寶釵道:「你知道什麼?好歹橫豎有我呢。」那寶釵任人誹謗,並不介意,只窺察寶玉心病,暗下針砭。 一日,寶玉漸覺神志安定,雖一時想起黛玉尚有胡塗。更有襲人緩緩的將「老爺選定的寶姑娘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著急,所以叫雪雁過來哄你」的話,時常勸解。寶玉終是心酸落淚。欲待尋死,又想著夢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氣;又不得撩開。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玉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 寶釵看來不妨大事,於是自己心也安了,只在賈母王夫人等前盡行過家庭之禮後,便設法以釋寶玉之憂。寶玉雖不能時常坐起,亦常見寶釵坐在床前,禁不住生來舊病。寶釵每以正言解勸,以「養身要緊,你我既為夫婦,豈在一時」之語安慰他。 那寶玉心裡雖不順遂,無奈日裡賈母王夫人及薛姨媽等輪流相伴,夜間寶釵獨去安寢,賈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靜養。又見寶釵舉動溫柔,就也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此是後話。 卻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經昏暈過去,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把個李紈和紫鵑哭的死去活來。到了晚間,黛玉卻又緩過來了,微微睜開眼,似有要水要湯的光景。此時雪雁已去,只有紫鵑和李紈在旁。紫鵑便端了一盞桂元湯和的梨汁,用小銀匙灌了兩三匙。黛玉閉著眼,靜養了一會子,覺得心裡似明似暗的。此時李紈見黛玉略緩,明知是「迴光返照」的光景,卻料著還有一半天耐頭,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這裡黛玉睜開眼一看,只有紫鵑和奶媽並幾個小丫頭在那裡,便一手攥了紫鵑的手,使著勁說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幾年,我原指望咱們兩個總在一處,不想我——」說著,又喘了一會子,閉了眼歇著。紫鵑見他攥著不肯鬆手,自己也不敢挪動。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當還可以回轉,聽了這話,又寒了半截。 半天,黛玉又說道:「妹妹!我這裡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說到這裡,又閉了眼不言語了,那手卻漸漸緊了,喘成一處,只是出氣大,入氣小,已經促疾的很了。紫鵑慌了,連忙叫人請李紈,可巧探春來了。紫鵑見了,忙悄悄的說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罷!」說著,淚如雨下。探春過來,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經涼了,連目光也都散了。 探春紫鵑正哭著,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李紈趕忙進來了。三個人才見了,不及說話。剛擦著,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紫鵑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漸漸的冷了。探春李紈叫人亂著攏頭穿衣,只見黛玉兩眼一翻。嗚呼!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紫鵑等都大哭起來。李紈、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憐,便也傷心痛哭。因瀟湘館離新房子甚遠,所以那邊並沒聽見。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淡!一時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將黛玉停放畢,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鳳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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