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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2)


  次日,賈璉過來見了薛姨媽,請了安,便說:「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過來回姨太太,就是明日過禮罷。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飭就是了。」說著,捧過通書來。薛姨媽也謙遜了幾句,點頭應允。賈璉趕著回去,回明賈政。賈政便道:「你回老太太說:既不叫親友們知道,諸事寧可簡便些。若是東西上,請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訴我。」賈璉答應,進內將話回明賈母。

  這裡王夫人叫了鳳姐命人將過禮的物件都送與賈母過目,並叫襲人告訴寶玉。那寶玉又嘻嘻的笑道:「這裡送到園裡,回來園裡又送到這裡,咱們的人送,咱們的人收,何苦來呢?」賈母王夫人聽了,都喜歡道:「說他胡塗,他今日怎麼這麼明白呢?」鴛鴦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來一件一件的點明給賈母瞧,說:「這是金項圈,這是金珠首飾,共八十件。這是妝蟒四十疋。這是各色綢緞一百二十疋。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也沒有預備羊酒,這是折羊酒的銀子。」

  賈母看了,都說好,輕輕的與鳳姐說道:「你去告訴姨太太,說:不是虛禮,求姨太太等蟠兒出來,慢慢的叫人給他妹妹做來就是了。那好日子的被褥,還是咱們這裡代辦了罷。」鳳姐答應出來,叫賈璉先過去。又叫周瑞旺兒等,吩咐他們:「不必走大門,只從園裡從前開的便門內送去。我也就過去。這門離瀟湘館還遠,倘別處的人見了,囑咐他們不用在瀟湘館裡提起。」眾人答應著,送禮而去。寶玉認以為真,心裡大樂,精神便覺的好些,只是語言總有些瘋傻。那過禮的回來都不提名說姓,因此,上下人等雖都知道,只因鳳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風聲。

  且說黛玉雖然服藥,這病日重一日。紫鵑等在旁苦勸,說道:「事情到了這個分兒,不得不說了。姑娘的心事,我們也都知道。至於意外之事,是再沒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寶玉的身子說起:這樣大病怎麼做得親呢?姑娘別聽瞎話,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數聲,吐出好些血來。紫鵑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勸不過來,惟有守著流淚。天天三四趟去告訴賈母,鴛鴦測度賈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況賈母這幾日的心都在寶釵寶玉身上,不見黛玉的信兒,也不大提起,只請太醫調治罷了。

  黛玉向來病著,自賈母起直到妹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因紮掙著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作我的親妹妹——」說到這裡,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

  遲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說道:「紫鵑妹妹!我躺著不受用,你扶起我來靠著坐坐才好。」紫鵑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來又要抖摟著了。」黛玉聽了,閉上眼,不言語了。一時又要起來,紫鵑沒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兩邊用軟枕靠住,自己卻倚在旁邊。黛玉那裡坐得住,下身自覺硌的疼,狠命的掌著。叫過雪雁來道:「我的詩本子——」說著,又喘。

  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詩稿,因找來送到黛玉跟前。黛玉點點頭兒,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發怔。黛玉氣的兩眼直瞪,又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雪雁連忙回身取了水來,黛玉漱了,吐在盂內。紫鵑用絹子給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處,說不上來,閉了眼。紫鵑道:「姑娘歪歪兒罷。」黛玉又搖搖頭兒。

  紫鵑料是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黛玉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紫鵑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紫鵑勸道:「姑娘歇歇兒罷,何苦又勞神?等好了再瞧罷。」只見黛玉接到手裡也不瞧,紮掙著伸出那只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只有打顫的分兒,那裡撕得動?紫鵑早已知他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

  黛玉微微的點頭,便掖在袖裡。說叫點燈。雪雁答應,連忙點上燈來。黛玉瞧瞧,又閉上眼坐著,喘了一會子,又道:「籠上火盆。」紫鵑打量他冷,因說道:「姑娘躺下多蓋一件罷。那炭氣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搖頭兒。雪雁只得籠上,擱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點頭,意思叫挪到炕上來。雪雁只得端上來,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

  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只得兩隻手來扶著他。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紫鵑唬了一跳,欲要搶時,兩隻手卻不敢動。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時那絹子已經燒著了。紫鵑勸道:「姑娘!這是怎麼說呢?」

  黛玉只作不聞,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鵑怕他也要燒,連忙將身倚住黛玉,騰出手來拿時,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時紫鵑卻夠不著,幹急。雪雁正拿進桌子來,看見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趕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從火裡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餘無幾了。

  那黛玉把眼一閉,往後一仰,幾乎不曾把紫鵑壓倒。紫鵑連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扶著放倒。心裡突突的亂跳。欲要叫人時,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時,自己同著雪雁和鸚哥等幾個小丫頭,又怕一時有什麼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到了次日早起,覺黛玉又緩過一點兒來。飯後,忽然又嗽又吐,又緊起來。

  紫鵑看著不好了,連忙將雪雁等都叫進來看守,自己卻來回賈母。那知到了賈母上房,靜悄悄的,只有兩三個老媽媽和幾個做粗活的丫頭在那裡看屋子呢。紫鵑因問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說:「不知道。」

  紫鵑聽這話詫異,遂到寶玉屋裡去看,竟也無人。遂問屋裡的丫頭,也說不知。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麼竟這樣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這幾天竟連一個人問的也沒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悶氣來,一扭身,便出來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寶玉是何形狀。看他見了我怎麼樣過的去!那一年我說了一句謊話,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事來!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來到怡紅院。只見院門虛掩,裡面卻又寂靜的很,紫鵑忽然想到:「他要娶親,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這新屋子在何處?」

  正在那裡徘徊瞻顧,看見墨雨飛跑,紫鵑便叫住他。墨雨過來笑嘻嘻的道:「姐姐到這裡做什麼?」紫鵑道:「我聽見寶二爺娶親,我要來看看熱鬧兒,誰知不在這裡,也不知是幾兒?」墨雨悄悄的道:「我這話,只告訴姐姐,你可別告訴雪雁。他們上頭吩咐了,連你們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裡娶。那裡是在這裡?老爺派璉二爺另收拾了房子了。」說著,又問:「姐姐有什麼事麼?」紫鵑道:「沒什麼事,你去罷。」墨雨仍舊飛跑去了。

  紫鵑自己發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來,這時候還不知是死是活,因兩淚汪汪,咬著牙,發狠道:「寶玉!我看他明兒死了,你算是躲的過,不見了!你過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兒,拿什麼臉來見我!」一面哭,一面走,嗚嗚咽咽的,自回去了。還未到瀟湘館,只見兩個小丫頭在門裡往外探頭探腦的,一眼看見紫鵑,那一個便嚷道:「那不是紫鵑姐姐來了嗎!」紫鵑知道不好了,連忙擺手兒不叫嚷。趕忙進來看時,只見黛玉肝火上炎,兩顴紅赤。紫鵑覺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媽王奶奶來,一看,他便大哭起來。

  這紫鵑因王奶媽有些年紀,可以仗個膽兒,誰知竟是個沒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鵑弄的心裡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便命小丫頭急忙去請。你道是誰?原來紫鵑想起李宮裁是個孀居,今日寶玉結親,他自然回避;況且園中諸事,向系李紈料理:所以打發人去請他。

  李紈正在那裡給賈蘭改詩,冒冒失失的見一個丫頭進來回說:「大奶奶!只怕林姑娘不好了!那裡都哭呢。」李紈聽了,嚇了一大跳,也不及問了,連忙站起身來便走。素雲碧月跟著。一頭走著,一頭落淚,想著:「姊妹在一處一場,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雙,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這樣小小的年紀就作了『北邙鄉女』。偏偏鳳姐想出一條『偷樑換柱』之計,自己也不好過瀟湘館來,竟未能少盡姊妹之情,真真可憐可歎!」一頭想著,已走到瀟湘館的門口。裡面卻又寂然無聲,李紈倒著起忙來:「想來必是已死,都哭過了,那衣衾妝裹未知妥當了沒有?……」連忙三步兩步走進屋子來。里間門口一個小丫頭已經看見,便說:「大奶奶來了!」紫鵑忙往外走,和李紈走了個對面。李執忙問:「怎麼樣?」紫鵑欲說話時,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兒,卻一字說不出,那眼淚一似斷線珍珠一般,只將一隻手回過去指著黛玉。

  李紈看了紫鵑這般光景,更覺心酸,也不再問,連忙走過來看時,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紈輕輕叫了兩聲。黛玉卻還微微的開眼,似有知識之狀,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動意,口內尚有出入之息,卻要一句話一點淚也沒有了。李紈回身,見紫鵑不在眼前,便問雪雁。雪雁道:「他在外頭屋裡呢。」

  李紈連忙出來,只見紫鵑在外間空床上躺著,顏色青黃,閉了眼,只管流淚,那鼻涕眼淚把一個砌花錦邊的褥子已濕了碗大的一片。李紈連忙喚他,那紫鵑才慢慢的睜開眼,欠起身來。李紈道:「傻丫頭!這是什麼時候,且只顧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還不拿出來給他換上,還等多早晚呢?難道他個女孩兒家,你還叫他赤身露體,精著來,光著去嗎?」紫鵑聽了這句話,一發止不住痛哭起來。李執一面也哭,一面著急,一面拭淚,一面拍著紫鵑的肩膀說:「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快著收拾他的東西罷,再遲一會子就了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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