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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1)


  卻說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後,漸漸不支,一日竟至絕粒。從前十幾天內,賈母等輪流看望,他有時還說幾句話,這兩日索性不大言語。心裡雖有時昏暈,卻也有時清楚。賈母等見他這病不似無因而起,也將紫鵑雪雁盤問過兩次。兩個那裡敢說?便是紫鵑欲向侍書打聽消息,又怕越鬧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見了侍書,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傳話弄出這樣原故來,此時恨不得長出百十個嘴來說「我沒說」,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這一天,黛玉絕粒之日,紫鵑料無指望了,守著哭了會子,因出來偷向雪雁道:「你進屋裡來,好好兒的守著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這個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應,紫鵑自去。

  這裡雪雁正在屋裡伴著黛玉,見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裡見過這個樣兒,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鵑一時回來才好。正怕著,只聽窗外腳步走響,雪雁知是紫鵑回來,才放下心了,連忙站起來,掀著里間簾子等他。只見外面簾子響處,進來了一個人,卻是侍書。那侍書是探春打發來看黛玉的,見雪雁在那裡掀著簾子,便問道:「姑娘怎麼樣?」雪雁點點頭兒,叫他進來。侍書跟進來,見紫鵑不在屋裡,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殘喘微延,嚇的驚疑不止。因問:「紫鵑姐姐呢?」雪雁道:「告訴上屋裡去了。」

  那雪雁此時只打量黛玉心中一無所知了,又見紫鵑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書的手,問道:「你前日告訴我說的,什麼王大爺給這裡寶二爺說了親,是真話麼?」侍書道:「怎麼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書道:「那裡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訴你時,是我聽見小紅說的。後來我到二奶奶那邊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說呢,道:那都是門客們借著這個事討老爺的喜歡,往後好拉攏的意思。別說大太太說不好,就是大太太願意,說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裡看的出什麼人來?再者:老太太心裡早有了人了,就在咱們園子裡的,大太太那裡摸的著底呢?老太太不過因老爺的話不得不問問罷咧。又聽見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作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

  雪雁聽到這裡,也忘了神了,因說道:「這是怎麼說?白白的送了我們這一位的命了!」侍書道:「這是從那裡說起?」雪雁道:「你還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鵑姐姐說來著。這一位聽見了,就弄到這步田地了。」侍書道:「你悄悄兒的說罷,看仔細他聽見了。」雪雁道:「人事都不醒了,瞧瞧罷,左不過在這一兩天了。」正說著,只見紫鵑掀簾進來說:「這還了得!你們有什麼話還不出去說,還在這裡說!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書道:「我不信有這樣奇事。」紫鵑道:「好姐姐,不是我說,你又該惱了!你懂得什麼呢?懂得也不傳這些舌了。」

  這裡三個人正說著,只聽黛玉忽然又嗽了一聲,紫鵑連忙跑到炕沿前站著,侍書雪雁也都不言語了。紫鵑彎著腰,在黛玉身後輕輕問道:「姑娘,喝口水罷?」黛玉微微答應了一聲。雪雁連忙倒了半鐘滾白水,紫鵑接了托著,侍書也走近前來。紫鵑和他搖頭兒不叫他說話,侍書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聲。紫鵑趁勢問道:「姑娘,喝水呀!」

  黛玉又微微應了一聲,那頭似有欲抬之意,那裡抬得起?紫鵑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邊,端著水,試了冷熱,送到唇邊,扶了黛玉的頭,就到碗邊喝了一口。紫鵑才要拿時,黛玉意思還要喝一口,紫鵑便托著那碗不動。黛玉又喝了一口,搖搖頭兒不喝了,喘了一口氣,仍舊躺下。半日,微微睜眼,說道:「剛才說話不是侍書麼?」紫鵑答應道:「是。」侍書尚未出去,因連忙過來問候。黛玉睜眼看了,點點頭兒,又歇了一歇,說道:「回去問你姑娘好罷。」侍書見這番光景,只當黛玉嫌煩,只得悄俏的退出去了。

  原來那黛玉雖則病勢沉重,心裡卻還明白。起先侍書雪雁說話時,他也模糊聽見了一半句,卻只作不知,也因實無精神答理。及聽了雪雁侍書的話,才明白過前頭的事情原是議而未成的。又兼侍書說是鳳姐說的,老太太的主意,親上作親,又是園中住著的,非自己而誰?因此一想,陰極陽生,心神頓覺清爽許多,所以才喝了兩口水,又要想問詩書的話。恰好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聽見紫鵑之言都趕著來看。黛玉心中疑團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尋死之意了。雖身體軟弱,精神短少,卻也勉強答應一兩句了。

  鳳姐因叫過紫鵑,問道:「姑娘也不至這樣。這是怎麼說,你這樣嚇人!」紫鵑道:「實在頭裡看著不好,才敢去告訴的。回來見姑娘竟好了許多,也就怪了。」賈母笑道:「你也別信他。他懂得什麼?看見不好就言語,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懶腳嫩就好。」說了一回,賈母等料著無妨,也就去了。正是:「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是系鈴人。」

  不言黛玉病漸減退。且說雪雁紫鵑背地裡都念佛。雪雁向紫鵑說道:「虧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鵑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想來寶玉和姑娘必是姻緣。人家說的:『好事多磨。』又說道是:『姻緣棒打不回。』這麼看起來,人心天意,他們兩個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說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寶玉沒急死了,鬧得家翻宅亂;如今一句話又把這一個弄的死去活來:可不說的『三生石上五百年前結下的』麼?」說著,兩個悄悄的抿著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虧好了!咱們明兒再別說了,就是寶玉娶了別的人家兒的姑娘,我親見他在那裡結親,我也再不露一句話了。」紫鵑笑道:「這就是了。」

  不但紫鵑和雪雁在私下裡講究,就是眾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的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兩兩,唧唧噥噥議論著。不多幾時,連鳳姐兒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賈母略猜著了八九。

  那時正值邢王二夫人、鳳姐等在賈母房中說閒話。說起黛玉的病來,賈母道:「我正要告訴你們。寶玉和林丫頭是從小兒在一處的,我只說小孩子們怕什麼?以後時常聽得林丫頭忽然病,忽然好,都為有了些知覺了。所以我想他們若盡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你們怎麼說?」王夫人聽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應道:「林姑娘是個有心計兒的。至於寶玉,呆頭呆腦,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卻還都是個小孩兒形像。此時若忽然或把那一個分出園外,不是倒露了什麼痕跡了麼?古來說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老太太想,倒是趕著把他們的事辦辦也罷了。」

  賈母聽了,皺了一皺眉,說道:「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裡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這麼想,我們也是這麼。但林姑娘也得給他說了人家兒才好,不然,女孩兒家長大了,那個沒有心事?倘或真與寶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寶玉定下寶丫頭,那倒不成事了。」賈母道:「自然先給寶玉娶了親,然後給林丫頭說人家。再沒有先是外人,後是自己的。況且林丫頭年紀到底比寶玉小兩歲。依你們這麼說,倒是寶玉定親的話,不許叫他知道倒罷了。」

  鳳姐便吩咐眾丫頭們道:「你們聽見了?寶二爺定親的話,不許混吵嚷;若有多嘴的,堤防著他的皮!」賈母又向鳳姐道:「鳳哥兒,你如今自從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園裡的事了。我告訴你,須得經點兒心。不但這個,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錢,都不是事。你還精細些,少不得多分點心兒,嚴緊嚴緊他們才好。況且我看他們也就還服你些。」鳳姐答應了,娘兒們又說了一回話,方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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