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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2)


  寶玉因問道:「妹妹這兩日彈琴來著沒有?」黛玉道:「兩日沒彈了。因為寫字已經覺得手冷,那裡還去彈琴?」寶玉道:「不彈也罷了。我想琴雖是清高之品,卻不是好東西,從沒有彈琴裡彈出富貴壽考來的,只有彈出憂思怨亂來的。再者:彈琴也得心裡記譜,未免費心。依我說,妹妹身子又單弱,不操這心也罷了。」黛玉抿著嘴兒笑。寶玉指著壁上道:「這張琴可就是麼?怎麼這麼短?」黛玉笑道:「這張琴不是短,因我小時學撫的時候,別的琴都彀不著,因此特地做起來的。雖不是焦尾枯桐,這鶴仙鳳尾,還配得齊整;龍池雁足,高下還相宜。你看這斷紋,不是牛旄似的麼?所以音韻也還清越。」

  寶玉道:「妹妹這幾天來做詩沒有?」黛玉道:「自結社以後,沒大做。」寶玉笑道:「你別瞞我。我聽見你吟的什麼『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你擱在琴裡,覺得音響分外的響亮。有的沒的?」黛玉道:「你怎麼聽見了?」寶玉道:「我那一天從蓼風軒來聽見的,又恐怕打斷你的清韻,所以靜聽了一會就走了。我正要問你:前路是平韻,到末了兒忽轉了仄韻,是個什麼意思?」黛玉道:「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裡就到那裡,原沒有一定的。」寶玉道:「原來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聽了一會子!」黛玉道:「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

  寶玉聽了,又覺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裡像有許多話,卻再無可講的。黛玉因方才的話也是衝口而出,此時回想,覺得太冷淡些,也就無話。寶玉越發打量黛玉設疑,遂訕訕的站起來說道:「妹妹坐著罷,我還要到三妹妹那裡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見了三妹妹,替我問候一聲罷。」寶玉答應著,便出來了。

  黛玉送至屋門口,自己回來,悶悶的坐著,心裡想道:「寶玉近來說話,半吐半吞,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正想著,紫鵑走來道:「姑娘經不寫了?我把筆硯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寫了,收起去罷。」說著,自己走到里間屋裡床上歪著,慢慢的細想。紫鵑進來問道:「姑娘喝碗茶罷?」黛玉道:「不吃呢。我略歪歪罷。你們自己去罷。」

  紫鵑答應著出來,只見雪雁一個人在那裡發呆。紫鵑走到他跟前問道:「你這會子也有了什麼心事了麼?」雪雁只顧發呆,倒被他嚇了一跳,因說道:「你別嚷,今日我聽見了一句話,我告訴你聽,奇不奇?——你可別言語。」說著,往屋裡努嘴兒。因自己先行,點著頭兒,叫紫鵑同他出來,到門外平臺底下,悄俏兒的道:「姐姐,你聽見了麼?寶玉定了親了。」紫鵑聽見,嚇了一跳,說道:「這是那裡來的話?只怕不真罷?」雪雁道:「怎麼不真!別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們沒聽見。」紫鵑道:「你在那裡聽來的?」雪雁道:「我聽見侍書說的,是個什麼知府家,家資也好,人才也好。」

  紫鵑正聽時,只聽見黛玉咳嗽了一聲,似乎起來的光景。紫鵑恐怕他出來聽見,便拉了雪雁,搖搖手兒,往裡望望,不見動靜,才又悄悄兒的問道:「他到底怎麼說來著?」雪雁道:「前兒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裡去道謝嗎?三姑娘不在屋裡,只有侍書在那裡。大家坐著,無意中說起寶二爺淘氣來。他說:『寶二爺怎麼好,只會玩兒,全不像大人的樣子,已經說親了,還是這麼呆頭呆腦。』我問他定了沒有。他說是定了,是個什麼王大爺做媒的,那王大爺是東府裡的親戚,所以也不用打聽,一說就成了。」紫鵑側著頭想了一想,「這句話奇!」又問道:「怎麼家裡沒有人說起?」雪雁道:「侍書也說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說起,恐怕寶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書告訴了我,又叮嚀千萬不可露風說出來,知道是我多嘴。」把手往裡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問起,我不犯瞞你。」

  正說到這裡,只聽鸚鵡叫喚,學著說:「姑娘回來了,快倒茶來!」倒把紫鵑雪雁嚇了一跳。回頭並不見有人,便罵了鸚鵡一聲。走進屋內,只見黛玉喘吁吁的剛坐在椅子上。紫鵑搭訕著問茶問水。黛玉問道:「你們兩個那裡去了?再叫不出一個人來。」說著,便走到炕邊,將身子一歪,仍舊倒在炕上,往裡躺下,叫把帳兒撩下。紫鵑雪雁答應出去,他兩個心裡疑惑方才的話只怕被他聽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

  誰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竊聽了紫鵑雪雁的話,雖不很明白,已聽得了七八分,如同將身撂在大海裡一般。思前想後,竟應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又想到自己沒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後,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蹋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淨。打定了主意,被也不蓋,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裝睡——紫鵑和雪雁來伺候幾次,不見動靜,又不好叫喚——晚飯都不吃。點燈以後,紫鵑掀開帳子,見已睡著了,被窩都蹬在腳後。怕他著了涼,輕輕兒拿來蓋上。黛玉也不動,單待他出去,仍然褪下。

  那紫鵑只管問雪雁:「今兒的話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麼不真!」紫鵑道:「侍書怎麼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紅那裡聽來的。」紫鵑道:「頭裡咱們說話,只怕姑娘聽見了。你看剛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後,咱們倒別提這件事了。」說著,兩個人也收拾要睡。紫鵑進來看時,只見黛玉被窩又蹬下來,複又給他輕輕蓋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來,也不叫人,獨自一個,呆呆的坐著。紫鵑醒來,看見黛玉已起,便驚問道:「姑娘怎麼這樣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鵑連忙起來,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對著鏡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正是:「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紫鵑在旁也不敢勸,只怕倒把閒話勾引舊恨來。遲了好一會,黛玉才隨便梳洗了,那眼中淚漬終是不幹。又自坐了一會,叫紫鵑道:「你把藏香點上。」紫鵑道:「姑娘,你睡也沒睡得幾時,如何點香?不是要寫經?」黛玉點點頭兒。紫鵑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這會子又寫經,只怕太勞神了罷。」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況且我也並不是為經,倒借著寫字解解悶兒。以後你們見了我的字跡,就算見了我的面兒了。」說著,那淚直流下來。紫鵑聽了這話,不但不能再勸,連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淚來。

  原來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後,有意糟蹋身子,茶飯無心,每日漸減下來。寶玉下學時,也常抽空問候。只是黛玉雖有萬千言語,自知年紀已大,又不便似小時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滿腔心事,只是說不出來。寶玉欲將實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兩個人見了面,只得用浮言勸慰,真真是「親極反疏」了。

  那黛玉雖有賈母王夫人等憐惜,不過請醫調治,只說黛玉常病,那裡知他的心病?紫鵑等雖知其意,也不敢說。從此,一天一天的減。到半月之後,腸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娶親的話;看見怡紅院中的人,無論上下,也像寶玉娶親的光景。薛姨媽來看,不見寶釵,越發起疑心。索性不要人來看望,也不肯吃藥,只要速死。睡夢之中,常聽見有人叫寶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絕粒,粥也不喝,懨懨一息,垂斃待盡。

  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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