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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贊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僕(2)


  卻說賈政自從在工部掌印,家人中盡有發財的。那賈芸聽見了,也要插手弄一點事兒,便在外頭說了幾個工頭,講了成數,便買了些時新繡貨,要走鳳姐兒的門子。

  鳳姐正在屋裡,聽見丫頭們說:「大爺二爺都生了氣,在外頭打人呢。」鳳姐聽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問問,只見賈璉已進來了,把外面的事告訴了一遍。鳳姐道:「事情雖不要緊,但這風俗兒斷不可長。此刻還算咱們家裡正旺的時候兒,他們就敢打架,以後小輩兒們當了家,他們越發難制伏了。前年我在東府裡親眼見過焦大吃的爛醉,躺在臺階子底下罵人,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湯子的混罵。他雖是有過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存點體統兒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說——是個老實頭,個個人都叫他養得無法無天的。如今又弄出一個什麼鮑二!我還聽見是你和珍大爺得用的人,為什麼今兒又打他呢?」賈璉聽了這話刺心,便訕訕的拿話來支開,借有事,說著就走了。

  小紅進來回道:「芸二爺在外頭要見奶奶。」鳳姐一想:「他又來做什麼?」便道:「叫他進來罷。」

  小紅出來,瞅著賈芸微微一笑。賈芸趕忙湊近一步,問道:「姑娘替我回了沒有?」小紅紅了臉,說道:「我就是見二爺的事多!」賈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裡頭來勞動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寶二叔房裡,我才和姑娘——」小紅怕人撞見,不等說完,連忙問道:「那年我換給二爺的一塊絹子,二爺見了沒有?」

  那賈芸聽了這句話,喜的心花俱開,才要說話,只見一個小丫頭從裡面出來,賈芸連忙同著小紅往裡走。兩個人一左一右,相離不遠。賈芸悄悄的道:「回來我出來,還是你送出我來。我告訴你,還有笑話兒呢。」小紅聽了,把臉飛紅,瞅了賈芸一眼,也不答言。和他到了鳳姐門口,自己先進去回了,然後出來,掀起簾子,點手兒,口中卻故意說道:「奶奶請芸二爺進來呢。」

  賈芸笑了一笑,跟著他走進房來,見了鳳姐兒,請了安,並說母親叫問好。鳳姐也問了他母親好。鳳姐道:「你來有什麼事?」賈芸道:「侄兒從前承嬸娘疼愛,心上時刻想著,總過意不去。欲要孝敬嬸娘,又怕嬸娘多想。如今重陽時候,略備了一點兒東西。嬸娘這裡那一件沒有呢?不過是侄兒一點孝心。只怕嬸娘不賞臉。」鳳姐兒笑道:「有話坐下說。」賈芸才側身坐了,連忙將東西捧著擱在旁邊桌上。鳳姐又道:「你不是什麼有餘的人,何苦又去花錢?我又不等著使。你今兒來意是怎麼個想頭兒,你倒是實說。」賈芸道:「並沒有別的想頭兒,不過感念嬸娘的恩惠過意不去罷咧。」說著,微微的笑了。鳳姐道:「不是這麼說。你手裡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兒使你的?你要我收下這東西,須先和我說明白了。要是這麼『含著骨頭露著肉』的,我倒不收。」

  賈芸沒法兒,只得站起來,陪著笑兒說道:「並不是有什麼妄想,前幾日聽見老爺總辦陵工,侄兒有幾個朋友辦過好些工程,極妥當的,要求嬸娘在老爺跟前提一提。辦得一兩種,侄兒再忘不了嬸娘的恩典!若是家裡用得著侄兒,也能給嬸娘出力。」鳳姐道:「若是別的,我卻可以作主。至於衙門裡的事,上頭呢,都是堂官司員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書辦衙役們辦的。別人只怕插不上手,連自己的家人也不過跟著老爺伏侍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為的是各自家裡的事,他也並不能攙越公事。論家事,這裡是跴一頭兒撬一頭兒的,連珍大爺還彈壓不住。你的年紀兒又輕,輩數兒又小,那裡纏的清這些人呢?況且衙門裡頭的事差不多兒也要完了,不過吃飯瞎跑。你在家裡什麼事作不得,難道沒了這碗飯吃不成?我這是實在話,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經領了,把東西快拿回去,是那里弄來的,仍舊給人家送了去罷。」

  正說著,只見奶媽子一大起帶了巧姐兒進來。那巧姐兒身上穿得錦團花簇,手裡拿著好些玩意兒,笑嘻嘻走到鳳姐身邊學舌。賈芸一見,便站起來,笑盈盈的趕著說道:「這就是大妹妹麼?——你要什麼好東西不要?」那巧姐兒便啞的一聲哭了。賈芸連忙退下。鳳姐道:「乖乖不怕。」連忙將巧姐攬在懷裡,道:「這是你芸大哥哥,怎麼認起生來了?」賈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將來又是個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兒回頭把賈芸一瞧,又哭起來,迭連幾次。

  賈芸看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辭要走。鳳姐道:「你把東西帶了去罷。」賈芸道:「這一點子,嬸娘還不賞臉?」鳳姐道:「你不帶去,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兒,你不要這麼著。你又不是外人。我這裡有機會,少不得打發人去叫你;沒有事也沒法兒,不在乎這些東東西西上的。」賈芸看見鳳姐執意不受,只得紅著臉道:「既這麼著,我再找得用的東西來孝敬嬸娘罷。」鳳姐兒便叫小紅:「拿了東西,跟著送出芸哥去。」

  賈芸走著,一面心中想道:「人說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點兒都不漏縫,真正斬釘截鐵!怪不得沒有後世。這巧姐兒更怪,見了我好像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氣,白鬧了這麼一天!」

  小紅見賈芸沒得彩頭,也不高興,拿著東西跟出來。賈芸接過來,打開包兒,揀了兩件,悄悄的遞給小紅。小紅不接,嘴裡說道:「二爺別這麼著。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賈芸道:「你好生收著罷。怕什麼?那裡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小紅微微一笑,才接過來,說道:「誰要你這些東西?算什麼呢?」說了這句話,把臉又飛紅了。賈芸也笑道:「我也不是為東西。況且那東西也算不了什麼。」

  說著話兒,兩個已走到二門口。賈芸把下剩的仍舊揣在懷內。小紅催著賈芸道:「你先去罷。有什麼事情,只管來找我。我如今在這院裡了,又不隔手。」賈芸點點頭兒,說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來!剛才我說的話,你橫豎心裡明白,得了空兒再告訴你罷。」小紅滿臉羞紅,說道:「你去罷。明兒也常來走走。誰叫你和他生疏呢?」賈芸道:「知道了。」賈芸說著,出了院門。這裡小紅站在門口,怔怔的看他去遠了,才回來了。

  卻說鳳姐在屋裡吩咐預備晚飯,因又問道:「你們熬了粥了沒有?」丫鬟們連忙去問,回來回道:「預備了。」鳳姐道:「你們把那南邊來的糟東西弄一兩碟來罷。」秋桐答應了,叫丫頭們伺候。平兒走來笑道:「我倒忘了:今兒晌午,奶奶在上頭老太太那邊的時候,水月庵的師父打發人來,要向奶奶討兩瓶南小菜,還要支用幾個月的月錢,說是身上不受用。我問那道婆來著:『師父怎麼不受用?』他說:『四五天了。前兒夜裡,因那些小沙彌小道士裡頭有幾個女孩子,睡覺沒有吹燈,他說了幾次,不聽。那一夜,看見他們三更以後燈還點著呢,他便叫他們吹燈,個個都睡著了,沒有人答應,只得自己親自起來給他們吹滅了。回到炕上,只見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趕著問是誰,那裡把一根繩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來。眾人聽見,點上燈火,一齊趕來,已經躺在地下,滿口吐白沫子。幸虧救醒了。此時還不能吃東西,所以叫來尋些小菜兒的。』我因奶奶不在屋裡不便給他。我說:『奶奶此時沒有空兒,在上頭呢,回來告訴。』便打發他回去了。剛才聽見說起南菜,方想起來了;不然,就忘了。」

  鳳姐聽了,呆了一呆,說道:「南菜不是還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銀子,過一天叫芹哥來領就是了。」又見小紅進來回道:「剛才二爺差人來說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來,先通知一聲。」鳳姐道:「是了。」

  說著,只聽見小丫頭從後面喘吁吁的嚷著,直跑到院子裡來。外面平兒接著,還有幾個丫頭們,咕咕唧唧的說話。鳳姐道:「你們說什麼呢?」平兒道:「小丫頭子有些膽怯,說鬼話。」鳳姐叫那一個小丫頭進來問道:「什麼鬼話?」那丫頭道:「我剛才到後邊去叫打雜兒的添煤,只聽得三間空屋子裡嘩喇嘩喇的響,我還道是貓兒耗子;又聽得『噯』的一聲,像個人出氣兒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來了。」鳳姐罵道:「胡說!我這裡斷不興說神說鬼。我從來不信這些個話,快滾出去罷!」

  那小丫頭出去了。鳳姐便叫彩明將一天零碎日用賬對過一遍。時已將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說些閒話,遂叫各人安歇去罷。鳳姐也睡下了。將近三更,鳳姐似睡不睡,覺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驚醒了,越躺著越發起滲來,因叫平兒秋桐過來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來不順鳳姐,後來賈璉因尤二姐之事,不大愛惜他了,鳳姐又籠絡他,如今倒也安靜,只是心裡比平兒差多了,外面情兒。今見鳳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來。鳳姐喝了一口道:「難為你,睡去罷,只留下平兒在這裡就夠了。」秋桐卻要獻勤兒,因說道:「奶奶睡不著,倒是我們兩個輪流坐坐也使得。」鳳姐一面說,一面睡著了。平兒秋桐看見鳳姐已睡,只聽得遠遠的雞聲叫了,二人方都穿著衣裳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連忙起來伏侍鳳姐梳洗。

  鳳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寧,只是一味要強,仍然紮掙起來。正坐著納悶,忽聽個小丫頭子在院裡問道:「平姑娘在屋裡麼?」平兒答應了一聲。那小丫頭掀起簾子進來,卻是王夫人打發過來來找賈璉,說:「外頭有人回要緊的官事。老爺才出了門,太太叫快請二爺過去呢。」鳳姐聽見,嚇了一跳。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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