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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感秋聲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2)


  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悶悶的走到外間來坐下。回頭看見案上寶釵的詩啟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歎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迭。又將琴譜翻出,借他《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配齊了,然後寫出,以備送與寶釵。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調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個絕頂聰明人,又在南邊學過幾時,雖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撫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鵑收拾睡覺。不提。

  卻說寶玉這日起來,梳洗了,帶著焙茗,正往書房中來,只見墨雨笑嘻嘻的跑來,迎頭說道:「二爺,今日便宜了!太爺不在書房裡,都放了學了。」寶玉道:「當真的麼?」墨雨道:「二爺不信,那不是三爺和蘭哥來了?」寶玉看時,只見賈環賈蘭跟著小廝們,兩個笑嘻嘻的,嘴裡咭咭呱呱,不知說些什麼,迎頭來了,見了寶玉,都垂手站住。寶玉問道:「你們兩個怎麼就回來了?」賈環道:「今日太爺有事,說是放一天學,明兒再去呢。」

  寶玉聽了,方回身到賈母賈政處去稟明了,然後回到怡紅院中。襲人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告訴了他,只坐了一坐兒,便往外走。襲人道:「往那裡去,這樣忙法?就放了學,依我說,也該養養神兒了。」寶玉站住腳,低了頭,說道:「你的話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學,還不散散去?你也該可憐我些兒了。」襲人見說的可憐,笑道:「由爺去罷。」

  正說著,端了飯來。寶玉也沒法兒,只得且吃飯。三口兩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煙往黛玉房中去了。走到門口,只見雪雁在院中晾絹子呢。寶玉因問:「姑娘吃了飯了麼?」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懶怠吃飯,這時候打盹兒呢。二爺且到別處走走,回來再來罷。」

  寶玉只得回來。無處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幾天沒見,便信步走到蓼風軒來。剛到窗下,只見靜悄悄一無人聲,寶玉打量他也睡午覺,不便進去。才要走時,只聽屋裡微微一響,不知何聲,寶玉站往再聽。半日,又拍的一響,寶玉還未聽出。只聽一個人道:「你在這裡下了一個子兒,那裡你不應麼?」寶玉方知是下棋呢。但只急切聽不出這個人的語音是誰。底下方聽見惜春道:「怕什麼?你這麼一吃,我這麼一應;你又這麼吃,我又這麼應:還緩著一著兒呢,終久連的上。」那一個又道:「我要這麼一吃呢?」惜春道:「阿嘎!還有一著反撲在裡頭呢,我倒沒防備。」

  寶玉聽了聽,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他們姊妹。料著惜春屋裡也沒外人,輕輕的掀簾進去。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那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這寶玉見是妙玉,不敢驚動。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際,也沒理會。寶玉卻站在旁邊,看他兩個的手段。只見妙玉低著頭,問惜春道:「你這個畸角兒不要了麼?」惜春道:「怎麼不要?你那裡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麼?」妙玉道:「且別說滿話,試試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來,看你怎麼著。」妙玉卻微微笑著,把邊上子一接,卻搭轉一吃,把惜春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了,笑著說道:「這叫做『倒脫靴勢』。〞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嚇了一大跳。惜春道:「你這是怎麼說?進來也不言語。這麼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寶玉道:「我頭裡就進來了,看著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說著,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

  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複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寶玉見他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

  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癡癡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合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什麼難答的?你沒有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麼?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

  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裡去了。」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裡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得叮咚之聲。妙玉道:「那裡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裡撫琴呢。」妙玉道:「原來他也會這個嗎?怎麼素日不聽見提起?」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說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他。」妙玉道:「從古只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上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只聽得低吟道:

  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剛才『侵』字韻是第一迭,如今『陽』字韻是第二迭了。咱們再聽。」裡邊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得,但聽他聲音,也覺得過悲了。」裡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裡邊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

  妙玉聽了,訝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征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麼?」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議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麼樣?」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不表。

  且說妙玉歸去,早有道婆接著,掩了庵門,坐了一回,把《禪門日誦》念了一遍。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命道婆子自去歇著,自己的禪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簾,跏跌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以後,聽得房上嗗㖨㖨一片聲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晃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都拿火來照看,只見妙玉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叫醒時,只見眼睛直豎,兩顴鮮紅,罵道:「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麼樣?」眾人都嚇的沒了主意,都說道:「我們在這裡呢,快醒轉來罷!」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麼好人,送我回去罷!」道婆道:「這裡就是你住的房子。」說著,又叫別的女尼忙向觀音前禱告。求了簽,翻開簽書看時,是觸犯了西南角上的陰人。就有一個說:「是了!大觀園中西南角上本來沒有人住,陰氣是有的。」一面弄湯弄水的在那裡忙亂。

  那女尼原是自南邊帶來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別人盡心,圍著妙玉坐在禪床上。妙玉回頭道:「你是誰?」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道:「原來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說道:「你是我的媽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

  那女尼一面喚醒他,一面給他揉著。道婆倒上茶來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女尼便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脈。也有說是思慮傷脾的,也有說是熱入血室的,也有說是邪崇觸犯的,也有說是內外感冒的,終無定論。後請得一個大夫來看了,問:「曾打坐過沒有?」道婆說道:「向來打坐的。」大夫道:「這病可是昨夜忽然來的麼?」道婆道:「是。」大夫道:「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眾人問:「有礙沒有?」大夫道:「幸虧打坐不久,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寫了降伏心火的藥,吃了一劑,稍稍平復些。

  外面那些游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麼年紀,那裡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後不知飛在誰手裡,便宜誰去呢!」過了幾日,妙玉病雖略好了些,神思未複,終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著,彩屏忽然進來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師父的事嗎?」惜春道:「他有什麼事?」彩屏道:「我昨日聽見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裡說呢:他自從那日合姑娘下棋回去,夜間忽然中了邪,嘴裡亂嚷,說強盜來搶他來了。到如今還沒好呢。姑娘,你說這不是奇事嗎?」

  惜春聽了,默默無語。因想:「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裡,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雲:

  大造本無方,雲何是應住?
  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

  占畢,即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又翻開那棋譜來,把孔融王積薪等所著看了幾篇。內中「荷葉包蟹勢」,「黃鶯搏兔勢」,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殺角勢」,一時也難會難記;獨看到「十龍走馬」,覺得甚有意思。正在那裡作想,只聽見外面一個人走進院來,連叫「彩屏」。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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