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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姽嫿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1)


  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後,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裡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他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了:一則他們都會戲,口裡沒輕沒重只會混說,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二則他們唱會子戲,白放了他們,也是應該的。況丫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

  賈母聽了,點頭道:「這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但晴雯這丫頭,我看他甚好,言談針線都不及他,將來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誰知變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是他命裡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麼不曾經歷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留心看了去,他色色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知大體,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襲人的模樣雖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屋,也算是一二等的。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從未同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因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裡批出二兩銀子來給他。不過使他自己知道,越發小心效好之意,且沒有明說。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說誤了書;二則寶玉自以為自己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王夫人又回今日賈政如何誇獎,如何帶他們逛去。賈母聽了,更加喜悅。

  一時,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請早安,伺候早飯。又說笑一回,賈母歇晌,王夫人便喚了鳳姐,問他丸藥可曾配來。鳳姐道:「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見他精神複初,也就信了,因告訴攆逐晴雯等事。又說:「寶丫頭怎麼私自回家去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的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調,也不喜歡他。我說給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我因問你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們不知道嗎?』他說是告訴了他了,不兩三日,等姨媽病好了就進來。姨媽究竟沒什麼大病,不過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這去的必有原故。不是有人得罪了他了?那孩子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了人,反不好了。」鳳姐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著他?」

  王夫人道:「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從來沒個忌諱,高了興信嘴胡說,也是有的。」鳳姐笑道:「這可是太太過於操心了。若說他出去幹正經事,說正經話去,卻像傻子;若只叫他進來,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於大小的丫頭跟前,最有盡讓,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必是為前夜搜檢眾丫頭的原故,他自然為信不及園裡的人。他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他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回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

  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一想,便命人去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因姨媽有許多大事,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媽又不好了,家裡兩個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媽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王夫人鳳姐都笑道:「你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為是,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

  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重了,並沒為什麼事要出去。我為的是媽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晚沒有得靠的人,統共只我一個人;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並家裡一切動用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再者:自我在園裡,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圖省走路,也從那裡走,又沒個人盤查,設若從那里弄出事來,豈不兩礙?而且我進園裡來睡,原不是什麼大事。因前幾年年紀都小,且家裡沒事,在外頭不如進來,姊妹們在一處玩笑作針線,都比在外頭一人悶坐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園子裡,倘有一時照顧不到的,皆有關係。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決意辭去,此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省的就減省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裡的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家當日也是這樣零落不成?」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依我竟不必強他。」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的便罷了。」

  說話之間,只見寶玉已回來了,因說:「老爺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們回來了。」王夫人忙問:「今日可丟了醜了沒有?」寶玉笑道:「不但不丟醜,拐了許多東西來。」接著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內接進東西來。王夫人一看時,只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絛環三個。寶玉說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說著,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王夫人又問在席何人,做何詩詞。說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環、蘭前來見賈母。賈母看了,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便說:「騎馬顛了,骨頭痛。」賈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許睡。」寶玉聽了,便忙進園來。

  當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丫頭來等候。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墨筆等物拿著,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裡說:「好熱!」一壁走,一面便摘冠解帶,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襟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針線,因歎道:「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將秋紋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

  寶玉在前,只裝沒聽見,又走了兩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麼好?」麝月道:「大白日裡還怕什麼?還怕丟了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寶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們去了就來。兩個人手裡都有東西,倒像擺執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成個什麼樣子!」

  寶玉聽了,正中心懷,便讓他二人去了。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塊山子石後頭悄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去瞧晴雯姐姐沒有?」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道:「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說:「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胡塗。想必沒有聽真。」

  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他胡塗!」又向寶玉說:「不但我聽的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來著。」寶玉聽說,忙問:「怎麼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和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願受的。所以我拚著一頓打,偷著出去瞧了一瞧。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那裡去了?』我告訴他了。他歎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他就笑道:『你們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個花神,玉皇爺叫我去管花兒。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寶玉須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兒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有該死的人,閻王勾取了去,是差些個小鬼來拿他的魂兒。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來請,那裡捱得時刻呢?』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屋裡,留神看時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

  寶玉忙道:「你不認得字,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做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問他:『是管什麼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後也好供養的。』他說:『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機。』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芙蓉花的。」

  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過頭來看著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雖然超生苦海,從此再不能相見了,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意。」想畢,忙至屋裡,正值麝月秋紋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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