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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恃強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2)


  鳳姐不等說完,翻身起來說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賺的你的!如今裡外上下,背著嚼說我的不少了,就短了你來說我了。可知『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我們看著你家什麼石崇鄧通?把我王家的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一輩子過的了。說出來的話也不害臊!現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我們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賈璉笑道:「說句玩話兒就急了。這有什麼的呢?你要使一二百兩銀子值什麼?多的沒有,這還能夠。先拿進來,你使了,再說去,如何?」鳳姐道:「我又不等著『銜口墊背』,忙什麼呢?」賈璉道:「何苦來?犯不著這麼肝火盛!」

  鳳姐聽了,又笑起來道:「不是我著急,你說的話,戳人的心。我因為想著後日是二姐的周年,我們好了一場,雖不能別的,到底給他上個墳,燒張紙,也是姊妹一場。他雖沒個兒女留下,也別『前人灑土,迷了後人的眼睛』才是。」賈璉半晌方道:「難為你想的周全。」鳳姐一語倒把賈璉說沒了話,低頭打算,說:「既是後日才用,若明日得了這個,你隨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見旺兒媳婦走進來。鳳姐便問:「可成了沒有?」旺兒媳婦道:「竟不中用。我說須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賈璉便問:「又是什麼事?」鳳姐兒見問,便說道:「不是什麼大事。旺兒有個小子,今年十七歲了,還沒娶媳婦兒,因要求太太房裡的彩霞,不知太太心裡怎麼樣。前日太太見彩霞大了,二則又多病多災的,因此開恩,打發他出去了,給他老子隨便自己擇女婿去罷。因此,旺兒媳婦來求我。我想他兩家也就算門當戶對了,一說去,自然成的;誰知他這會子來了,說不中用!」賈璉道:「這是什麼大事?比彩霞好的多著呢!」旺兒家的便笑道:「爺雖如此說,連他家還看不起我們,別人越發看不起我們了。好容易相看准一個媳婦兒,我只說求爺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說他必是肯的,我就煩了人過去試一試,誰知白討了個沒趣兒。若論那孩子,倒好,據我素日合意兒。試他心裡,沒有什麼說的,只是他老子娘兩個老東西太心高了些。」

  一語戳動了鳳姐和賈璉。鳳姐因賈璉在此,且不做一聲,只看賈璉的光景。賈璉心中有事,那裡把這點事放在心裡?待要不管,只是看著鳳姐兒的陪房,且素日出過力的,臉上實在過不去,因說:「什麼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發兩個有體面的人,一面說,一面帶著定禮去,就說是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來見我。」

  旺兒家的看著鳳姐,鳳姐便努嘴兒。旺兒家的會意,忙爬下就給賈璉磕頭謝恩。這賈璉忙道:「你只管給你們姑奶奶磕頭。我雖說了,到底也得你們姑奶奶打發人叫他女人上來,和他好說,更好些;不然,太霸道了,日後你們兩親家也難走動。」鳳姐忙道:「連你還這麼開恩操心呢,我反倒袖手旁觀不成?——旺兒家的,你聽見了:這事說了,你也忙忙的給我完了事來,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帳目,一概趕今年年底都收進來,少一個錢也不依。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兒媳婦笑道:「奶奶也太膽小了。誰敢議論奶奶?若收了時,我也是一場癡心白使了。」

  鳳姐道:「我真個還等錢做什麼?不過為的是日用,出的多,進的少。這屋裡有的沒的,我和你姑爺一月的月錢,再連上四個丫頭的月錢,通共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三五天使用的呢。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過到什麼破窯裡去了!如今倒落了一個放賬的名兒。既這樣,我就收了回來。我比誰不會花錢?咱們以後就坐著花,到多早晚,就是多早晚。這不是樣兒?前兒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兩個月,想不出法兒來,還是我提了一句,後樓上現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傢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銀子,才把太太遮羞禮兒搪過去了。我是你們知道的,那一個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沒有半個月,大事小事沒十件,白填在裡頭。今兒外頭也短住了,不知是誰的主意,搜尋上老太太了。明兒再過一年,便搜尋到頭面衣裳,可就好了!」

  旺兒媳婦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頭面衣裳折變了不夠過一輩子的?只是不肯罷咧。」鳳姐道:「不是我說沒能耐的話,要像這麼著,我竟不能了。昨兒晚上,忽然做了個夢,說來可笑。夢見一個人,雖然面善,卻又不知名姓,找我說:娘娘打發他來,要一百疋錦。我問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說的又不是咱們的娘娘。我就不肯給他,他就來奪。正奪著,就醒了。」旺兒家的笑道:「這是奶奶日間操心,惦記應候宮裡的事。」

  一語未了,人回:「夏太監打發了一個小內家來說話。」賈璉聽了,忙皺眉道:「又是什麼話?一年他們也搬夠了!」鳳姐道:「你藏起來,等我見他。若是小事,罷了;若是大事,我自有回話。」賈璉便躲入內套間去。

  這裡鳳姐命人帶進小太監來,讓他椅上坐了吃茶,因問何事。那小太監便說:「夏爺爺因今兒偶見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兩銀子,打發我來問舅奶奶家裡,有現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這一兩日就送來。」鳳姐兒聽了,笑道:「什麼是送來?有的是銀子,只管先兌了去。改日等我們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樣。」小太監道:「夏爺爺還說: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齊都送過來的。」鳳姐笑道:「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的放在心裡?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要都這麼記清了還我們,不知要還多少了。只怕我們沒有,要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兒媳婦來,「出去,不管那裡先支二百銀子來。」旺兒媳婦會意,因笑道:「我才因別處支不動,才來和奶奶支的。」鳳姐道:「你們只會裡頭來要錢;叫你們外頭弄去,就不能了。」說著,叫平兒:「把我那兩個金項圈拿出去,暫且押四百兩銀子。」

  平兒答應去了,果然拿了一個錦盒子來,裡面兩個錦袱包著。打開時,一個金累絲攢珠的,那珍珠都有蓮子大小;一個點翠嵌寶石的兩個都與宮中之物不離上下。一時拿去,果然拿了四百兩銀子來。鳳姐命給小太監打迭一半,那一半與了旺兒媳婦,命他拿去辦八月中秋的節。那小太監便告辭了。鳳姐命人替他拿著銀子,送出大門去了。

  這裡賈璉出來笑道:「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鳳姐笑道:「剛說著,就來了一股子!」賈璉道:「昨兒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的地方兒多著呢。這會子再發個三五萬的財就好了!」一面說,一面平兒伏侍鳳姐另洗了臉,更衣往賈母處伺候晚飯。

  這裡賈璉出來,剛至外書房,忽見林之孝走來。賈璉因問何事。林之孝說道:「才聽見雨村降了,卻不知何事。只怕未必真。」賈璉道:「真不真,他那官兒未必保的長。只怕將來有事,咱們寧可疏遠著他好。」林之孝道:「何嘗不是?只是一時難以疏遠。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常來往,那個不知?」賈璉道:「橫豎不和他謀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聽真了,是為什麼。」

  林之孝答應了,卻不動身,坐在椅子上再說閒話,因又說起家道艱難,便趁勢說:「人口太眾了。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門各有營運,二則家裡一年也省口糧月錢。再者,裡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的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使四個的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裡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滋生出些人來?」賈璉道:「我也這麼想,只是老爺才回家來,多少大事未回,那裡議到這個上頭?前兒官媒拿了個庚帖來求親,太太還說老爺才來家,每日歡天喜地的說『骨肉完聚』,忽然提起這事,恐老爺又傷心,所以且不叫提起。」林之孝道:「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賈璉道:「正是。提起這話,我想起一件事來。我們旺兒的小子,要說太太屋裡的彩霞,他昨兒求我,我想:什麼大事?不管誰去說一聲去,就說我的話。」

  林之孝答應了,半晌,笑道:「依我說,二爺竟別管這件事。旺兒的那小子,雖然年輕,在外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雖說都是奴才,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霞這孩子,這幾年我雖沒看見,聽見說,越發出跳的好了,何苦來白遭塌一個人呢?」賈璉道:「哦!他小子竟會喝酒不成人嗎?這麼著,那裡還給他老婆?且給他一頓棍,鎖起來,再問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這一時?等他再生事,我們自然回爺處治,如今且也不用究辦。」賈璉不語。一時,林之孝出去。

  晚間,鳳姐已命人喚了彩霞之母來說媒。那彩霞之母,滿心縱不願意,見鳳姐自和他說,何等體面,便心不由己的滿口應了出去。

  少時,賈璉進來,鳳姐又問賈璉:「可說了沒有?」賈璉因說:「我原要說來著,聽見他這小子大不成人,所以還沒說。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兩日再給他老婆不遲。」鳳姐笑道:「我們王家的人,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我已經和他娘說了,他娘倒歡天喜地,難道又叫進他來,不要了不成?」賈璉道:「你既說了,又何必退呢?明日說給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這裡說話。不提。

  且說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擇人,心中雖與賈環有舊,尚未作準。今日又見旺兒每每來求親,早聞得旺兒之子酗酒賭博,而且容顏醜陋,不能如意。自此,心中越發懊惱,惟恐旺兒仗勢作成,終身不遂,未免心中急躁。至晚間,悄命他妹子小霞進二門來找趙姨娘,問個端底。趙姨娘素日深與彩霞好,巴不得給了賈環,方有個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出去了。每每調唆賈環去討,一則賈環羞口難開,二則賈環也不在意,——不過是個丫頭,他去了,自然還有好的——遂遷延住不肯說去,意思便丟開了手。無奈趙姨娘又不舍,又見他妹子來問,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賈政。賈政說道:「且忙什麼。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給寶玉,一個給環兒。只是年紀還小,又怕他們誤了念書,再等一二年再提。」趙姨娘還要說話,只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驚。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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