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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甯國府(1)


  話說賈璉起身去後,偏值平安節度巡邊在外,約一個月方回,賈璉未得確信,只得住在下處等候。及至回來相見,將事辦妥,回程已是將近兩個月的限了。

  誰知鳳姐早已心下算定,只待賈璉前腳走了,回來便傳各色匠役收拾東廂房三間,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至十四日,便回明賈母王夫人,說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廟進香去。只帶了平兒、豐兒、周瑞媳婦、旺兒媳婦四人。未曾上車,便將原故告訴了眾人,又吩咐眾男人,素衣素蓋,一徑前來。興兒引路,一直到了門前扣門。鮑二家的開了。興兒笑道:「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來了。」

  鮑二家的聽了這句,頂梁骨走了真魂,忙飛跑進去,報與尤二姐。尤二姐雖也一驚,但已來了,只得以禮相見,於是忙整理衣裳,迎了出來。至門前,鳳姐方下了車進來。二姐一看,只見頭上都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子襖,青緞子掐銀線的褂子,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兒的二女人攙進院來。二姐陪笑,忙迎上來拜見,張口便叫「姐姐」,說:「今兒實在不知姐姐下降,不曾遠接,求姐姐寬恕!」說著,便拜下去。鳳姐忙陪笑還禮不迭,趕著拉了二姐兒的手,同入房中。鳳姐在上坐,二姐忙命丫頭拿褥子便行禮,說:「妹子年輕,一從到了這裡,諸事都是家母和家姐商議主張。今兒有幸相會,若姐姐不棄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教,情願傾心吐膽,只伏侍姐姐。」說著,便行下禮去。

  鳳姐忙下坐還禮,口內忙說:「皆因我也年輕,向來總是婦人的見識,一味的只勸二爺保重,別在外邊眠花宿柳,恐怕叫老爺太太耽心:這都是你我的癡心,誰知二爺倒錯會了我的意。若是外頭包占人家姐妹,瞞著家裡也罷了;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這樣正經大事,也是人家大禮,卻不曾合我說。我也勸過二爺:早辦這件事,果然生個一男半女,連我後來都有靠。不想二爺反以我為那等妒忌不堪的人,私自辦了,真真叫我有冤沒處訴。我的這個心,惟有天地可表。頭十天頭裡,我就風聞著知道了,只怕二爺又錯想了,遂不敢先說;目今可巧二爺走了,所以我親自過來拜見。還求妹妹體諒我的苦心,起動大駕,挪到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處,彼此合心合意的諫勸二爺,謹慎世務,保養身子,這才是大禮呢。要是妹妹在外頭,我在裡頭,妹妹白想想,我心裡怎麼過的去呢?再者:叫外人聽著,不但我的名聲不好聽,就是妹妹的名兒也不雅。況且二爺的名聲,更是要緊的,倒是談論咱們姐兒們,還是小事。至於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見我素昔持家太嚴,背地裡加減些話,也是常情。妹妹想,自古說的,『當家人,惡水缸。』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兒,上頭三層公婆,當中有好幾位姐姐、妹妹、妯娌們,怎麼容的我到今兒?——就是今兒二爺私娶妹妹,在外頭住著,我自然不願意見妹妹,我如何還肯來呢?——拿著我們平兒說起,我還勸著二爺收他呢。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的叫這些小人們糟蹋我,所以才叫我知道了。我如今來求妹妹進去,和我一塊兒,——住的、使的、穿的、帶的,總是一樣兒的。妹妹這樣伶透人,要肯真心幫我,我也得個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們的嘴,就是二爺回來一見,他也從今後悔,我並不是那種吃醋調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氣,所以妹妹還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合我去,我也願意搬出來陪著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個站腳的地方兒。就叫我伏侍妹妹梳頭洗臉,我也是願意的!」說著,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了。二姐見了這般,也不免滴下淚來。

  二人對見了禮,分序坐下。平兒忙也上來要見禮。二姐見他打扮不凡,舉止品貌不俗,料定必是平兒,連忙親身攙住,只叫:「妹子快別這麼著,你我是一樣的人!」鳳姐忙也起身笑說:「折死了他!妹妹只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後快別這麼著。」說著,又命周瑞家的從包袱裡取出四疋上色尺頭,四對金珠簪環,為拜見的禮。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對訴已往之事。鳳姐口內全是自怨自錯:「怨不得別人。如今只求妹妹疼我!」

  二姐是個實心人,便認做他是個好人,想道:「小人不遂心,誹謗主子,也是常理。」故傾心吐膽,敘了一回,竟把鳳姐認為知己。又見周瑞家等媳婦在旁邊稱揚鳳姐素日許多善政,「只是吃虧心太癡了,反惹人怨。」又說:「已經預備了房屋,奶奶進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今又見如此,豈有不允之理?便說:「原該跟了姐姐去,只是這裡怎麼著呢?」鳳姐道:「這有何難?妹妹的箱籠細軟,只管著小廝搬了進去。這些粗夯貨,要他無用,還叫人看著。妹妹說誰妥當,就叫誰在這裡。」二姐忙說:「今兒既遇見姐姐,這一進去,凡事只憑姐姐料理。我也來的日子淺,也不曾當過家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呢?這幾件箱櫃拿進去罷。我也沒有什麼東西,那也不過是二爺的。」

  鳳姐聽了,便命周瑞家的記清,好生看管著,抬到東廂房去。於是催著尤二姐急忙穿戴了,二人攜手上車,又同坐一處,又悄悄的告訴他:「我們家的規矩大。這事老太太、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道,二爺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別見老太太、太太。我們有一個花園子極大,姐妹們住著,容易沒人去的。你這一去,且在園子裡住兩天,等我設個法子,回明白了,那時再見方妥。」二姐道:「任憑姐姐裁處。」那些跟車的小廝們皆是預先說明的,如今不進大門,只奔後門來。下了車,趕散眾人,鳳姐便帶了尤氏進了大觀園的後門,來到李紈處相見了。

  彼時大觀園裡的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見鳳姐帶了進來,引動眾人來看問。二姐一一見過。眾人見了他標緻和悅,無不稱揚。鳳姐一一的吩咐了眾人:「都不許在外走了風聲;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們死!」園裡的婆子丫頭都素懼鳳姐的,又系賈璉國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關係非常,都不管這事。

  鳳姐悄悄的求李紈收養幾天,「等回明瞭,我們自然過去。」李紈見鳳姐那邊已收拾房屋,況在服中,不好張揚,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權住。鳳姐又便去將他的丫頭一概退出,又將自己的一個丫頭送他使喚。暗暗吩咐他園裡的媳婦們:「好生照看著他。若是走失逃亡,一概和你們算帳!」自己又去暗中行事。不提。

  且說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納罕,說:「看他如何這等賢惠起來了?」

  那二姐得了這個所在,又見園裡姐妹個個相好,倒也安心樂業的,自為得所。誰知三日之後,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喚起來。二姐因說:「沒了頭油了,你去回一聲大奶奶,拿些個來。」善姐兒便道:「二奶奶,你怎麼不知好歹,沒眼色?我們奶奶,天天承應了老太太,又要承應這邊太太,那邊太太;這些姑娘妯娌們,上下幾百男女人,天天起來,都等他的話;一日少說,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還有三五十件;外頭從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家裡又有這些親友的調度;銀子上千錢上萬,一天都從他一個人手裡出入,一個嘴裡調度:那裡為這點子小事去煩瑣他?——我勸你能著些兒罷!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這是他亙古少有一個賢良人,才這樣待你。若差些兒的人,聽見了這話,吵嚷起來,把你丟在外頭,死不死,活不活,你又敢怎麼著呢?」

  一席話,說的尤氏垂了頭。自為有這一說,少不得將就些罷了。那善姐漸漸的連飯也懶端來給他吃了,或早一頓,晚一頓,所拿來的東西,皆是剩的。二姐說過兩次,他反瞪著眼叫喚起來了。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本分,少不得忍著。

  隔上五日八日,見鳳姐一面。那鳳姐卻是和容悅色,滿嘴裡「好妹妹」不離口。又說:「倘有下人不到之處,你降不住他們,只管告訴我,我打他們。」又罵丫頭媳婦說:「我深知你們軟的欺,硬的怕,背著我的眼,還怕誰!倘或二奶奶告訴我一個『不』字,我要你們的命!」二姐見他這般好心,「既有他,我又何必多事?下人不知好歹是常情。我要告了他們,受了委屈,反叫人說我不賢良。」因此,反替他們遮掩。

  鳳姐一面使旺兒在外打聽這二姐的底細,皆已深知,果然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現在才十九歲,成日在外賭博,不理世業,家私花盡了,父母攆他出來,現在賭錢場存身。父親得了尤婆子二十兩銀子,退了親的,這女婿尚不知道。原來這小夥子名叫張華。鳳姐都一一盡知原委,便封了二十兩銀子給旺兒,悄悄命他將張華勾來養活,「著他寫一張狀子,只要往有司衙門裡告去,就告璉二爺國孝家孝的裡頭,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

  這張華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兒回了鳳姐。鳳姐氣的罵道:「真是他娘的話!怨不得俗語說:『癩狗扶不上牆的。』你細細說給他,就告我們家謀反也沒要緊。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要鬧大了,我這裡自然能夠平服的。」旺兒領命,只得細說與張華。鳳姐又吩咐旺兒:「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對詞去,」如此,如此,「我自有道理。」旺兒聽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說:「你只告我來旺的過付,一應調唆二爺做的。」

  張華便得了主意,和旺兒商議定了。寫一張狀子,次日便往都察院處喊了冤。察院坐堂,看狀子是告賈璉的事,上面有「家人來旺一人」,只得遣人去賈府傳來旺兒來對詞。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帶信。那旺兒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這條街上等候,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動眾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說不得,快來套上。」眾青衣不敢,只說:「好哥哥,你去罷,別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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