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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2)


  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什麼賈雨村,半路途中,那裏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幾把舊扇子,回家來,看家裏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叫做石頭獃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他把二爺請了到他家裏坐著,拿出這扇子來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回來告訴了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獃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了,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他五百銀子,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法子?誰知那雨村——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法子,訛他拖欠官銀,拿他到了衙門裏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做了官價送了來!那石獃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問著二爺說:『人家怎麼弄了來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的人家傾家敗產,也不算什麼能為。』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呢——這是第一件大的。過了幾日,還有幾件小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他拿什麼東西,打了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我們聽見姨太太這裏有一種藥,上棒瘡的,姑娘尋一丸給我呢。」

  寶釵聽了,忙命鶯兒去找了兩丸來與平兒。寶釵道:「既這樣,你去替我問候罷,我就不去了。」

  平兒向寶釵答應著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香菱見了眾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了,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喜歡。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空兒,好歹教給我做詩,就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笑道:「既要學做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的起你。」

  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為師,你可不許膩煩的。」

  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的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規矩竟是沒事的,只要詞句新奇為上。」

  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為辭害意』。」

  香菱道:「我只愛陸放翁的『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切有趣!」

  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裏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裏先有了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裏念幾首也是好的。」

  黛玉聽說,便命紫鵑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

  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院中,諸事不管,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只得隨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

  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

  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沒有?」

  香菱笑道:「我倒領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說給你聽聽。」

  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聽。」

  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裏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內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要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纔形容的盡,念在嘴裏,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似的。還有『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這『餘』字合『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青碧連雲。誰知我昨兒晚上看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來了,都入座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遠,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

  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翻了出來,遞給香菱。香菱瞧了,點頭歎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

  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要再講,倒學離了。你就做起來了,必是好的。」

  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

  香菱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裏羨慕,纔學這個玩罷了。」

  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玩?難道我們是認真做詩呢?要說我們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掉了呢!」

  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兒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畫兒,他們聽見偺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是真心歎服?他們抄了刻去了。」

  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麼?」

  寶玉笑道:「說謊的是那架上鸚哥!」

  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

  寶玉道:「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人知道呢。」說著,只見惜春打發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香菱又逼著換出杜律,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

  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未謅成。你就做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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