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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2)


  寶玉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日,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甚是不解。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如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一時又見林黛玉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真似親姊妹一般。

  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眾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氣: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

  一時,寶釵姊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後,湘雲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還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的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七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得有趣。是幾時接了?妳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道:「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了。」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寶釵怎樣說他,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的告訴寶玉。寶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上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道:「這又自尋煩惱了。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你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黛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心裡疑惑。豈有眼淚會少的?」

  正說著,只見他屋裡的小丫頭子送了猩猩氈斗篷來,又說:「大奶奶才打發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做詩呢。」一語未了,只見李紈的丫頭走來請黛玉。寶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來。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縐面白狐狸皮的鶴氅,系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只見眾姊妹都在那裡。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哆囉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鬥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沒避雨之衣。

  一時,湘雲來了,穿著賈母給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子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韃子樣兒來。」湘雲笑道:「你們瞧我裡頭打扮的。」一面說,一面脫了褂子。只見他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裉小袖掩襟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妝緞狐膁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越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笑道:「偏他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湘雲笑道:「快商議做詩。我聽聽是誰的東家?」李紈道:「我的主意:想來昨兒的正日已自過了,再等正日還早呢,可巧又下雪,不如咱們大家湊個熱鬧,又給他們接風,又可以做詩。你們意思怎麼樣?」寶玉先道:「這話很是。只是今兒晚了——若到明兒,晴了又無趣。」眾人都道:「這雪未必晴,縱晴了,這一夜下的也夠賞了。」李紈道:「我這裡雖然好,又不如蘆雪庵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做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且咱們小玩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裡來。」——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裡頭,二丫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管五六兩銀子也盡夠了。」寶釵等一齊應諾。因又擬題限韻,李紈笑道:「我心裡早已定了。等到了明日臨期,橫豎知道。」說畢,大家又說了一回閒話,方往賈母處來。當日無話。

  到了次日清早,寶玉因心裡惦記著,這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起帳子一看,雖然門窗尚掩,只是窗上光輝奪目,心內早躊躕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的雪,下的將有一尺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

  寶玉此時喜歡非常,忙喚起人來。盥漱已畢,只穿一件茄色哆囉呢狐狸皮襖,罩一件海龍小鷹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針蓑,帶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庵來。出了院門,四顧一望,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似裝在玻璃盆內一般。於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撲鼻。回頭一看,卻是妙玉那邊櫳翠庵中有十數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

  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了一回方走。只見蜂腰板橋上一個人打著傘走來,是李紈打發了請鳳姐兒去的人。寶玉來至蘆雪庵,只見丫頭婆子正在那裡掃雪開徑。原來這蘆雪庵蓋在一個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簷土壁,槿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皆是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了。眾丫頭婆子見他披蓑戴笠而來,都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們吃了飯才來呢,你也太性急了。」

  寶玉聽了,只得回來。剛至沁芳亭,見探春正從秋爽齋出來,圍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帶著觀音兜,扶著個小丫頭,後面一個婦人打著一把青綢油傘。寶玉知道他往賈母處去,遂站在亭邊,等他來到,二人一同出園前去。寶琴正在里間房內梳洗更衣。

  一時,眾姐妹來齊,寶玉只嚷餓了,連連催飯。好容易等到擺上飯來,頭一樣菜是牛肉蒸羊羔。賈母就說:「這是我們有年紀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著吃罷。」眾人答應了。

  寶玉卻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瓜子,忙忙的爬拉完了。賈母道:「我知道你們今兒又有事情,連飯也不顧吃了。」就叫:「留著鹿肉給他晚上吃罷。」鳳姐兒忙說:「還有呢,吃殘了的倒罷了。」湘雲就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里弄著,又吃又玩。」寶玉聽了,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進園去。

  一時,大家散後,進園齊往蘆雪庵來,聽李紈出題限韻,獨不見湘雲寶玉二人。黛玉道:「他兩個人再到不得一處,要到了一處,生出多少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了。」

  正說著,只見李嬸娘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麼那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裡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李紈即忙出來,找著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裡吃去。那怕一隻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干。這麼大雪怪冷的,快替我做詩去罷!」寶玉忙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李紈道:「這還罷了。」只見老婆子們拿了鐵爐、鐵叉、鐵絲蒙來。李紈道:「留神割了手,不許哭!」說著,方進去了。

  那邊鳳姐打發平兒回復不來,為發放年例正忙著呢。湘雲見了平兒,那裡肯放?平兒也是個好玩的,素日跟著鳳姐兒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鐲子,三個人圍著火,平兒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為異,寶琴等及李嬸娘深為罕事。探春和李紈等已定議了題韻。探春笑道:「你們聞聞,香氣這裡都聞見了,我也吃去。」說著,也找了他們來。李紈也隨來,說:「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嗎?」湘雲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做詩。」說著,只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裡笑。湘雲笑道:「傻子!你來嘗嘗!」寶琴笑道:「怪醃臢的!」寶釵笑道:「你嘗嘗去,好吃的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就也吃起來。

  一時,鳳姐兒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我呢。你先去罷。」小丫頭去了。一時,只見鳳姐兒也披了斗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在一處吃起來。黛玉笑道:「那裡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庵一大哭!」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你回來若做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塞上些,以完此劫。」說著,吃畢,洗了一回手。

  平兒帶鐲子時,卻少了一個,左右前後亂找了一番,蹤跡全無,眾人都詫異。鳳姐兒笑道:「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你們只管做詩去,我們也不用找,只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說著,又問:「你們今兒做什麼詩?老太太說了:離年又近了,正月裡,還該做些燈謎兒,大家玩笑。」眾人聽了,都笑道:「可是呢,倒忘了。如今趕著做幾個好的,預備著正月裡玩。」說著,一齊來至地炕屋內,只見杯盤果菜俱已擺齊了,牆上已貼出詩題、韻腳、格式來了。寶玉湘雲二人忙看時,只見題目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後面尚未列次序。李紈道:「我不大會做詩,我只起三句罷,然後誰先得了誰先聯。」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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