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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2)


  正說著,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有丫鬟挨人遞了茶。大家吃畢,鳳姐手裡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按席擺下。賈母因說:「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挨著我這邊坐。」眾人聽說,忙抬過來。鳳姐一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忙拉劉姥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劉姥姥一席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要錯了,我們就笑話呢。」

  調停已畢,然後歸坐。薛姨媽是吃過飯來的,不吃了,只坐在一邊吃茶。賈母帶著寶玉、湘雲、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劉姥姥挨著賈母一桌。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鬟在旁邊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鬟們知他要捉弄劉姥姥,便躲開讓他。鴛鴦一面侍立,一面遞眼色。劉姥姥道:「姑娘放心。」

  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給劉姥姥。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個叉巴子,比我們那裡的鐵掀還沉,那裡拿的動他!」說的眾人都笑起來。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站在當地,一個丫鬟上來揭去盒蓋,裡面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

  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眾人先還發怔,後來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湘雲掌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只叫「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裡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姐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劉姥姥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道:「這裡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個兒!」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只忍不住,琥珀在後捶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

  那劉姥姥正誇雞蛋小巧,鳳姐兒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嘗嘗罷。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伸筷子要夾,那裡夾的起來?滿碗裡鬧了一陣,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親自去揀,早有地下的人揀了出去了。劉姥姥歎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聲兒就沒了!」

  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他取笑。賈母又說:「誰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出來了?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預備這牙箸,本是鳳姐和鴛鴦拿了來的,聽如此說,忙收過去了,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劉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們那個伏手。」鳳姐兒道:「菜裡要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劉姥姥道:「這個菜裡有毒,我們那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賈母見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也都端過來給他吃;又命一個老嬤嬤來,將各樣的菜給板兒夾在碗上。

  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閒話。這裡收拾殘桌,又放了一桌。劉姥姥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歎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鳳姐兒忙笑道:「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樂兒。」一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兒罷。」劉姥姥忙笑道:「姑娘說那裡的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笑兒。我要惱,也就不說了。」鴛鴦便罵人:「為什麼不倒茶給姥姥吃?」劉姥姥忙道:「才剛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鳳姐兒便拉鴛鴦坐下,道:「你和我們吃罷,省了回來又鬧。」鴛鴦便坐下了。婆子們添上碗箸來。

  三人吃畢,劉姥姥笑道:「我看你們這些人,都只吃這一點兒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怪道風兒都吹的倒!」鴛鴦便問:「今兒剩的菜不少,都那裡去了?」婆子們道:「都還沒散呢,在這裡等著,一齊散給他們吃。」鴛鴦道:「他們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奶奶屋裡平丫頭送去。」鳳姐道:「他早吃了飯了,不用給他。」鴛鴦道:「他吃不了,喂你的貓。」婆子聽了,忙揀了兩樣,拿盒子送去。鴛鴦道:「素雲那裡去了?」李紈道:「他們都在這裡一處吃,又找他做什麼?」鴛鴦道:「這就罷了。」鳳姐道:「襲人不在這裡,你倒是叫人送兩樣給他去。」鴛鴦聽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的攢盒,可裝上了?」婆子道:「想必還得一會子。」鴛鴦道:「催著些兒。」婆子答應了。

  鳳姐等來至探春房中,只見他娘兒們正說笑。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鬥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蹟,其聯雲:「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槌。

  那板兒略熟了些,便要摘那槌子去擊,丫鬟們忙攔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揀了一個給他,說:「頑罷,吃不得的。」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板兒又跑來看,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道:「下作黃子,沒乾沒淨的亂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打的板兒哭起來。眾人忙勸解方罷。

  賈母隔著紗窗後往院內看了一回,因說道:「後廊簷下的梧桐也好了,只是細些。」正說話,忽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賈母問:「是誰家娶親呢?這裡臨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裡聽的見?這是咱們的那十來個女孩子們演習吹打呢。」賈母便笑道:「既他們演,何不叫他們進來演習?他們也逛一逛,咱們也樂了,不好嗎?」鳳姐聽說,忙命人出去叫來,趕著吩咐擺下條桌,鋪上紅氊子。賈母道:「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回來咱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聽的近。」眾人都說好。

  賈母向薛姨媽笑道:「咱們走罷。他們姐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生怕醃臢了屋子。咱們別沒眼色兒,正經坐會子船,喝酒去罷。」說著,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這是那裡的話?求著老太太、姨媽、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賈母笑道:「我的這三丫頭倒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回來喝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裡鬧去!」

  說著,眾人都笑了。一齊出來,走不多遠,已到了荇葉渚。那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早把兩隻棠木舫撐來。眾人扶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劉姥姥、鴛鴦、玉釧兒,上了這一隻船,次後李紈也跟上去。鳳姐也上去,立在船頭上,也要撐船。賈母在艙內道:「那不是玩的,雖不是河裡,也有好深的。你快給我進來!」鳳姐笑道:「怕什麼?老祖宗只管放心。」說著,便一篙點開,到了池當中,船小人多,鳳姐只覺亂晃,忙把篙子遞與駕娘,方蹲下去。然後迎春姐妹等並寶玉上了那只,隨後跟來。其餘老嬤嬤眾丫鬟俱沿河隨行。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一閑?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別叫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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