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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1)


  話說寶玉聽了,忙進來看時,只見琥珀站在屏風跟前,說:「快去罷,立等你說話呢。」寶玉來至上房,只見賈母正和王夫人眾姐妹商議給史湘雲還席。寶玉因說:「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也不必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十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致?」賈母聽了,說:「很是。」即命人傳與廚房:「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做了,按著人數,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裡吃。」商議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

  次日清早起來,可喜這日天氣清朗。李紈清晨起來,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並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只見豐兒帶了劉姥姥板兒進來,說:「大奶奶,倒忙的狠。」李紈笑道:「我說你昨兒去不成,只忙著要去。」劉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豐兒拿了幾把大小鑰匙,說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幾兒怕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的拿下來使一天罷。奶奶原該親自來,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李氏便命素雲接了鑰匙,又命婆子出去,把二門上小廝叫幾個來。李氏站在大觀樓下,往上看著,命人上去開了綴錦閣,一張一張的往下抬。小廝、老婆子、丫頭一齊動手,抬了二十多張下來。

  李紈道:「好生著!別慌慌張張鬼趕著似的,仔細碰了牙子!」又回頭向劉姥姥笑道:「姥姥也上去瞧瞧。」劉姥姥聽說,巴不得一聲兒,拉了板兒,登梯上去。進裡面,只見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大認得,只見五彩閃灼,各有奇妙。念了幾聲佛,便下來了。然後鎖上門,一齊下來。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越發把船上劃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下來預備著。」眾人答應,又複開了門,色色的搬下來,命小廝傳駕娘們到船塢裡撐出兩隻船來。

  正亂著,只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掐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碧月早已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裡面養著各色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在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兒。」一語未完,鳳姐兒便拉過劉姥姥來,笑道:「讓我打扮你。」說著,把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劉姥姥也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索性做個老風流!」

  說話間,已來至沁芳亭上。丫鬟們抱了個大錦褥子來鋪在欄杆榻板上。賈母倚欄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因問他:「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閑了的時候兒,大家都說:「怎麼得到畫兒上逛逛!想著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裡有這個真地方兒?誰知今兒進這園裡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

  賈母聽說,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姥姥聽了,喜的忙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兒,還有這個能幹,別是個神仙托生的罷?」

  賈母眾人都笑了。歇了歇,又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佈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甬路。劉姥姥讓出來與賈母眾人走,自己卻走土地。琥珀拉他道:「姥姥,你上來走。看青苔滑倒了。」劉姥姥道:「不相干,我們走熟了。姑娘們只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鞋,別沾了泥!」他只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腳底下果踩滑了,咕咚一交跌倒。眾人都拍手呵呵的大笑。賈母笑駡道:「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只站著笑!」說話時,劉姥姥已爬起來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了。」賈母問他:「可扭了腰了沒有?叫丫頭們捶捶。」劉姥姥道:「那裡說的我這麼嬌嫩了?那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還了得呢!」

  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黛玉親自用小茶盤兒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手,請王夫人坐了。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一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裡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呢!」賈母因問:「寶玉怎麼不見?」眾丫頭們答說:「在池子裡船上呢。」賈母道:「誰又預備下船了?」李紈忙回說:「才開樓拿的。我恐怕老太太高興,就預備下了。」賈母聽了,方欲說話時,有人回說:「姨太太來了。」賈母等剛站起來,只見薛姨媽早進來了,一面歸坐,笑道:「今兒老太太高興,這早晚就來了。」賈母笑道:「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

  說笑一回,賈母因見窗上紗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兒就不翠了。這院子裡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綠紗糊上,反倒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鳳姐兒忙道:「昨兒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裡還有好幾疋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也有流雲蝙蝠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這個樣的,拿了兩疋出來做兩床綿紗被,想來一定是好的。」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沒經過沒見過的,連這個紗還不能認得,明兒還說嘴!」

  薛姨媽等都笑說:「憑他怎麼經過見過,怎麼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導了他,連我們也聽聽。」鳳姐兒也笑說:「好祖宗!教給我罷!」賈母笑向薛姨媽眾人道:「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怪不得他認做蟬翼紗,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認做蟬翼紗,正經名字叫『軟煙羅』。」鳳姐兒道:「這個名兒也好聽。只是我這麼大了,紗羅也見過幾百樣,從沒聽見過這個名色。」

  賈母笑道:「你能活了多大?見過幾樣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要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做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做『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薛姨媽笑道:「別說鳳丫頭沒見,連我也沒聽見過。」

  鳳姐兒一面說話,早命人取了一疋來了。賈母說:「可不是這個?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後來我們拿這個做被,做帳子,試試也竟好。明日就找出幾疋來,拿銀紅的替他糊窗戶。」鳳姐答應著。眾人看了都稱讚不已。劉姥姥也覷著眼看,口裡不住的念佛,說道:「我們想做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綿紗襖的襟子拉出來,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兒。」賈母薛姨媽都說:「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上用內造的,竟比不上這個。」鳳姐兒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內造上用呢,竟連這個官用的也比不上啊。」賈母道:「再找一找,只怕還有,要有就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疋。有雨過天青的,我做一個帳子掛上。剩的配上裡子,做些個夾坎肩兒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黴壞了。」鳳姐兒忙答應了,仍命人送去。

  賈母便笑道:「這屋裡窄,再往別處逛去罷。」劉姥姥笑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櫃子,比我們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後院子裡有個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曬東西,預備這梯子做什麼?後來我想起來,一定是為開頂櫃,取東西。離了那梯子,怎麼上得去呢?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滿屋裡東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麼。我越看越捨不得離了這裡了!」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你去瞧瞧。」

  說著,一徑離了瀟湘館,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裡撐船。賈母道:「他們既備下船,咱們就坐一回。」說著,向紫菱洲蓼漵一帶走來。未至池前,只見幾個婆子手裡都捧著一色攝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走來。鳳姐忙問王夫人:「早飯在那裡擺 ?」王夫人道:「問老太太在那裡就在那裡罷了。」賈母聽說,便回頭說:「你三妹妹那裡好。你就帶了人擺去。我們從這裡坐了船去。」

  鳳姐兒聽說,便回身和李紈、探春、鴛鴦、琥珀帶著端飯的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齋,就在曉翠堂上調開桌案。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個湊趣兒的,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個女清客了。」李紈是個厚道人,倒不理會。鳳姐兒卻聽著是說劉姥姥,便笑道:「咱們今兒就拿他取個笑兒。」二人便如此這般商議。李紈笑勸道:「你們一點好事兒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兒,還這麼淘氣。仔細老太太說!」鴛鴦笑道:「很不與大奶奶相干,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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