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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齡畫薔癡及局外(2)


  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靚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

  寶釵指著他厲聲說道:「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玩過?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去!」說的靚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比纔在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纔要搭言,也趁勢取個笑兒,不想靚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說道:「寶姐姐,你聽了兩齣什麼戲?」

  寶釵因見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纔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願,忽又見他問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

  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兒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套?這叫做『負荊請罪』。」

  寶釵笑道:「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纔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什麼叫『負荊請罪』!」

  一句話未說了,寶玉黛玉二人心裏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這些上雖不通,但只看他三人的形景,便知其意,也笑問道:「這麼大熱的天,誰還吃生薑呢?」

  眾人不解,便道:「沒有吃生薑的。」

  鳳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薑,怎麼這麼辣辣的呢?」

  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意思了。寶釵再欲說話,見寶玉十分羞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沒解過他們四個人的話來,因此,付之一笑。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黛玉向寶玉道:「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夯的,由著人說呢?」

  寶玉正因寶釵多心,自己沒趣兒;又見黛玉問著他,越發沒好氣起來。欲待要說兩句,又怕黛玉多心,說不得忍氣,無精打彩,一直出來。誰知目今盛暑之際,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僕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聲。從賈母這裏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院門前,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必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裏。只見幾個丫頭,手裏拿著針線,卻打盹兒。王夫人在裏間涼床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搥腿,也乜斜著眼亂恍。

  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眼,見是寶玉。寶玉便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麼著?」

  金釧兒抿嘴一笑,擺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捨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裏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一丸出來,向金釧兒嘴裏一送。金釧兒也不睜眼,只管噙了。

  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討了你,偺們在一處罷。」

  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說。」

  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兒掉在井裏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俗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告訴你個巧方兒:你往東小院兒裏拿環哥兒和彩雲去。」

  寶玉笑道:「誰管他的事呢?偺們只說偺們的。」

  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

  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跑了。

  這裏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

  金釧兒聽見,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

  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子。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氣忿不過,打了一下子,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釧兒的母親白老媳婦兒領出去了。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見王夫人醒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天,樹陰匝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架,只聽見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那邊架下有人。此時正是五月,那薔薇花葉茂盛之際。寶玉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裏拿著根別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

  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

  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了,不但不為新奇,而且更是可厭!」

  想畢,便要叫那女子,說:「你不用跟著林姑娘學了。」

  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裏頭的一個,卻辨不出他是生、旦、淨、丑那一個腳色來。

  寶玉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回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嬝嬝婷婷,大有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癡看。只見他雖然用金簪畫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

  寶玉拿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裏用指頭按著他方纔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怕忘了,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

  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裏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

  裏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薔」,又畫一個「薔」,已經畫了有幾十個。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裏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纔這麼個樣兒。外面他既是這個樣兒,心裏還不知怎麼熬煎呢。看他的模樣兒,這麼單薄,心裏那裏還擱的住煎熬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卻說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然涼風過處,颯颯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那女孩子頭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是下雨了。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

  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身上都濕了。」

  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用寫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兒:那女孩子只當也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

  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纔覺得渾身冰涼。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不好!」

  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裏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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