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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齡畫薔癡及局外(2)


  這裡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見,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

  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子。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氣忿不過,打了一下子,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釧兒的母親白老媳婦兒領出去了。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見王夫人醒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天,樹陰匝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架,只聽見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那邊架下有人。此時正是五月,那薔薇花葉茂盛之際。寶玉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裡拿著根別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

  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了,不但不為新奇,而且更是可厭!」想畢,便要叫那女子,說:「你不用跟著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裡頭的一個,卻辨不出他是生、旦、淨、醜那一個腳色來。

  寶玉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回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嫋嫋婷婷,大有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癡看。只見他雖然用金簪畫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

  寶玉拿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裡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怕忘了,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裡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

  裡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薔」,又畫一個「薔」,已經畫了有幾十個。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才這麼個樣兒。外面他既是這個樣兒,心裡還不知怎麼熬煎呢。看他的模樣兒,這麼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煎熬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卻說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然涼風過處,颯颯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那女孩子頭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是下雨了。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身上都濕了。」

  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用寫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兒:那女孩子只當也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

  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裡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玩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溝,把水積在院內,拿些綠頭鴨,花鸂鶒,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玩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遊廊上嘻笑。

  寶玉見關著門,便用手扣門,裡面諸人只顧笑,那裡聽見?叫了半日,拍得門山響,裡面方聽見了。料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襲人道:「讓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別叫他淋著回去。」說著,便順著遊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得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好笑,忙開了門,笑著,彎腰拍手,道:「那裡知道是爺回來了!你怎麼大雨裡跑了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方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們,便一腳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著我取笑兒了!」口裡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裡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一句大話兒的,今忽見寶玉生氣,踢了他一下子,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麼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呢。」

  寶玉一面進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麼大,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偏偏兒就碰見你了!」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也不論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日順了手,只管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是安心呢?素日開門關門的都是小丫頭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要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剛才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

  說著,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襲人只覺肋上疼的心裡發鬧,晚飯也不曾吃。到晚間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約」之聲,從睡中哼出。

  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心裡也不安穩。半夜裡聽見襲人「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來,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床前,只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麼?」寶玉道:「你夢裡『噯喲』,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裡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只說:「了不得了!」襲人見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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