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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3)


  寶玉聽了這話,越發忙了,因問:「為什麼贖你呢?」

  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這裏的家生子兒。我們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裏,怎麼是個了手呢?」

  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哪。」

  襲人道:「從來沒這個理。就是朝庭宮裏也有定例,幾年一挑,幾年一放,沒有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們家。」

  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

  襲人道:「為什麼不放呢?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給我們家幾兩銀子留下,也還有的;其實我又不過是個最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我從小兒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這會子又伏侍了你幾年,我們家要來贖我,正是該叫去的,只怕連身價也不要,就開恩放我去呢。要說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內應當的,不是什麼奇功。我去了,仍舊又有好的了,不是沒了我就使不得的。」

  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裏越發急了。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

  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慢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偺們家從沒幹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為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吃虧,就可以行得的;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於你又無益,反教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嗎?」

  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你說來說去,是去定了?」

  襲人道:「去定了。」

  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呢?」

  乃歎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說著,便賭氣上床睡了。

  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他回去,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了我還值幾兩銀子,要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兒,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況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復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摸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能了。這會子又贖我做什麼?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了!」

  因此,哭了一陣。

  他母兄見他這般堅執,自然必不出來的了。況且原是賣倒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人家兒,不過求求,只怕連身價銀一併賞了還是有的事呢。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眾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子也不能那麼尊重——因此,他母子兩個就死心不贖了。次後忽然寶玉去了,他兩個又是那個光景兒,他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發一塊石頭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別意了。

  且說襲人自幼兒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縱弛蕩,任情恣性,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諒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今見寶玉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頭子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

  寶玉見這話頭兒活動了,便道:「你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

  襲人笑道:「偺們兩個的好,是不用說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那裏去那裏去就完了。」

  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爺!我正為勸你這些個。更說的狠了!」

  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

  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

  寶玉道:「改了。再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麼?」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愛念書也罷,假愛也罷,只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嘴裏混批,只作出個愛念書的樣兒來,也叫老爺少生點兒氣,在人跟前也好說嘴。老爺心裏想著:我家代代念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愛念書——已經他心裏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面後混批評。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外號兒,叫人家『祿蠹』;又說:只除了什麼「明明德」外就沒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你怎麼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刻刻的要打你呢?」

  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是我小時候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說的,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麼呢?」

  襲人道:「再不許謗僧毀道的了。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再不許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個愛紅的毛病兒了。」

  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麼,快說罷。」

  襲人道:「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

  寶玉笑道:「你這裏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

  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趣兒。」

  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三更天了,該睡了。方纔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我答應睡了。」

  寶玉命取表來看時,果然針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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