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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4)


  賈政拈鬚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作聲,因喝道:「怎麼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

  寶玉聽了,回道:「此處並沒有什麼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

  賈政道:「誰按著你的頭,教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

  寶玉道:「如此說,則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吟成豆蔻詩猶豔,睡足荼蘼夢亦香』。」

  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

  眾人道:「李太白《鳳凰臺》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纔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尤覺幽雅活動。」

  賈政笑道:「豈有此理?」說著,大家出來。走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複道縈紆。青松拂簷,玉蘭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賈政道:「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麗了些。」

  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尚節儉,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

  一面說,一面走,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

  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

  賈政搖頭不語。

  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那裏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題詠。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眾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作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道:「罷了,明日再題罷了。」

  賈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題不來,定不饒你!這是第一要緊處所,要好生作來!」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至此,纔遊了十之五六。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

  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遊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也可略觀大概。」說著,引客行來,至一大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邊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

  寶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閘』。」

  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

  於是一路行來,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門,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因半日未嘗歇息,腿酸腳軟,忽又見前面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說著,一徑引入。繞著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垣環護,綠柳周垂。賈政與眾人進了門。兩邊盡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

  眾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從沒見過這樣好的。」

  賈政道:「這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經之說耳。」

  眾人道:「畢竟此花不同!女國之說想亦有之。」

  寶玉云:「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女兒命名。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

  眾人都說:「領教。妙解!」

  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賈政因道:「想幾個什麼新鮮字來題?」

  一客道:「『蕉鶴』二字妙。」

  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

  賈政與眾人都道:「好個『崇光泛彩』!」

  寶玉也道:「妙。」

  又說:「只是可惜了!」

  眾人問:「如何可惜?」

  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說一樣,遺漏一樣,便不足取。」

  賈政道:「依你如何?」

  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美。」

  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說著,引人進入房內。只見其中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玉的。一隔一隔,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其隔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竟係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如幽戶。且滿牆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如琴、劍、懸瓶之類,俱懸於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眾人都讚:「好精緻!難為怎麼做的!」

  原來賈政走進來了,未到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斷。及到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起人,與自己的形相一樣,卻是一架大玻璃鏡。轉過鏡去,一發見門多了。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裏出去就是後院,出了後院倒比先近了。」

  引著賈政及眾人轉了兩層紗櫥,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轉過花障,只見清溪前阻。眾人詫異:「這水又從何而來?」

  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凹裏引到那村莊裏,又開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總流到這裏,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

  眾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迷了路,賈珍笑道:「跟我來。」

  乃在前導引。眾人隨著,由山腳下一轉,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門現於面前。眾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奪巧,至於此極!」

  於是大家出來。

  那寶玉一心只記掛著裏邊姊妹們,又不見賈政吩咐,只得跟到書房。賈政忽想起來道:「你還不去,看老太太惦記你。難道還逛不足麼?」

  寶玉方退了出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小廝上來抱住,說道:「今日虧了老爺喜歡!方纔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我們回說老爺喜歡,要不然,老太太叫你進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纔那些詩比眾人都強,今兒得了彩頭,該賞我們了。」

  寶玉笑道:「每人一吊。」

  眾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個都上來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

  一個個圍繞著,送至賈母門前。那時賈母正等著他,見他來了,知道不曾難為他,心中自是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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