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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3)


  且說襲人自幼兒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縱弛蕩,任情恣性,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諒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今見寶玉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頭子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寶玉見這話頭兒活動了,便道:「你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笑道:「咱們兩個的好,是不用說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那裡去那裡去就完了。」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爺!我正為勸你這些個。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麼?」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愛念書也罷,假愛也罷,只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嘴裡混批,只作出個愛念書的樣兒來,也叫老爺少生點兒氣,在人跟前也好說嘴。老爺心裡想著:我家代代念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愛念書,——已經他心裡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面後混批評。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外號兒,叫人家『祿蠹』;又說:只除了什麼「明明德」外就沒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你怎麼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刻刻的要打你呢?」

  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是我小時候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說的,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麼呢?」

  襲人道:「再不許謗僧毀道的了。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再不許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個愛紅的毛病兒了。」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麼,快說罷。」襲人道:「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寶玉笑道:「你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趣兒。」

  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三更天了,該睡了。方才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我答應睡了。」寶玉命取表來看時,果然針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至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先時還紮掙的住,次後挨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寶玉忙回了賈母,傳醫診視。說道:「不過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開方去後,令人取藥來煎好,剛服下去,命他蓋上被窩渥汗,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里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裡,忙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玉推他道:「我往那裡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裡,那邊去姥姥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罷。」黛玉道:「放屁!外面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醃臢老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給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枕上。二人對著臉兒躺下。

  黛玉一回眼,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跡,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劃破了?」寶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劃的,只怕是剛才替他們淘澄胭脂膏子濺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絹子要擦。黛玉便用自己的絹子替他擦了,咂著嘴兒說道:「你又幹這些事。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就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作奇怪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裡,大家又該不得心淨了。」

  寶玉總沒聽見這些話,只聞見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這時候,誰帶什麼香呢?」寶玉笑道:「既如此,這香是從那裡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櫃子裡頭的香氣薰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兒的香。」

  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脅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見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裡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笑歎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他?」寶玉方聽出來,笑道:「方才告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要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你不難,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要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說著,複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絹子蓋上臉。

  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總不理。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揚州有何古跡,土俗民風如何,黛玉不答。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便哄他道:「噯喲!你們揚州衙門裡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麼?」黛玉見他說的鄭重,又且正言厲色,只當是真事,因問:「什麼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這就扯謊,自來也沒聽見這山。」寶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你那裡都知道?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黛玉道:「你說。」

  寶玉又謅道:「林子洞裡原來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議事,說:『明兒是臘八兒了,世上的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裡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個來才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了個能幹小耗子去打聽。小耗子回報:『各處都打聽了,惟有山下廟裡果米最多。』老耗子便問:『米有幾樣?果有幾品?』小耗子道:『米豆成倉。果品卻只有五樣:一是紅棗,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

  「老耗子聽了,大喜,實時拔了一枝令箭,問:『誰去偷米?』一個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個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後一一的都各領令去了。只剩了香芋,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子應道:『我願去偷香芋。』

  「老耗子和眾耗子見他這樣,恐他不諳練,又怯懦無力,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這一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眾耗子忙問:『怎麼比他們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裡,叫人瞧不出來,卻暗暗兒的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這不比直偷硬取的巧嗎?』眾耗子聽了,都說:『妙卻妙,只是不知怎麼變?你去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子聽了,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緻美貌的一位小姐。眾耗子忙笑說:『錯了,錯了。原說變果子,怎麼變出個小姐來了呢?』小耗子現了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派我呢。」說著便擰。寶玉連連央告:「好妹妹,饒了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見你的香氣,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你還說是故典呢!」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還有誰?他饒罵了,還說是故典。」寶釵笑道:「哦,是寶兄弟喲。怪不得他,他肚子裡的故典本來多麼。就只是可惜一件:該用故典的時候兒,他就偏忘了。有今兒記得的,前兒夜裡的『芭蕉』詩就該記得呀。眼面前兒的倒想不起來。別人冷的了不得,他只是出汗。這會子偏又有了記性了!」黛玉聽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見對子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剛說到這裡,只聽寶玉房中一片聲吵嚷起來。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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