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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3)


  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題詠。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眾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作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道:「罷了,明日再題罷了。」賈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題不來,定不饒你!這是第一要緊處所,要好生作來!」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至此,才遊了十之五六。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遊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也可略觀大概。」說著,引客行來,至一大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邊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閘』。」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

  於是一路行來,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門,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因半日未嘗歇息,腿酸腳軟,忽又見前面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說著,一徑引入。繞著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垣環護,綠柳周垂。賈政與眾人進了門。兩邊盡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

  眾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從沒見過這樣好的。」賈政道:「這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經之說耳。」眾人道:「畢竟此花不同!女國之說想亦有之。」寶玉雲:「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女兒命名。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眾人都說:「領教。妙解!」

  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賈政因道:「想幾個什麼新鮮字來題?」一客道:「『蕉鶴』二字妙。」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賈政與眾人都道:「好個『崇光泛彩』!」寶玉也道:「妙。」又說:「只是可惜了!」眾人問:「如何可惜?」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說一樣,遺漏一樣,便不足取。」賈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美。」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說著,引人進入房內。只見其中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

  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玉的。一隔一隔,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其隔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竟系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如幽戶。且滿牆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如琴、劍、懸瓶之類,俱懸於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眾人都贊:「好精緻!難為怎麼做的!」

  原來賈政走進來了,未到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斷。及到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起人,與自己的形相一樣,卻是一架大玻璃鏡。轉過鏡去,一發見門多了。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裡出去就是後院,出了後院倒比先近了。」引著賈政及眾人轉了兩層紗櫥,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轉過花障,只見清溪前阻。眾人詫異:「這水又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凹裡引到那村莊裡,又開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總流到這裡,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眾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迷了路,賈珍笑道:「跟我來。」乃在前導引。眾人隨著,由山腳下一轉,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門現於面前。眾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奪巧,至於此極!」於是大家出來。

  那寶玉一心只記掛著裡邊姊妹們,又不見賈政吩咐,只得跟到書房。賈政忽想起來道:「你還不去,看老太太惦記你。難道還逛不足麼?」寶玉方退了出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小廝上來抱住,說道:「今日虧了老爺喜歡!方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我們回說老爺喜歡,要不然,老太太叫你進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眾人都強,今兒得了彩頭,該賞我們了。」寶玉笑道:「每人一吊。」眾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個都上來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個圍繞著,送至賈母門前。那時賈母正等著他,見他來了,知道不曾難為他,心中自是喜歡。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必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黛玉聽說,走過來一瞧,果然一件沒有,因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咐他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忙趕過來,早已剪破了。寶玉曾見過這香袋,雖未完工,卻也十分精巧,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裡面衣襟上將所系荷包解下來了,遞與黛玉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東西?我何曾把你的東西給人來著?」

  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裡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著頭,一言不發。寶玉道:「你也不用鉸,我知你是懶怠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而去。黛玉越發氣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鉸。寶玉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你不用合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說著,賭氣上床,面向裡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人回說:「在林姑娘房裡。」賈母聽說道:「好,好!讓他姊妹們一處玩玩兒罷。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松泛一會子罷。——只別叫他們拌嘴。」眾人答應著。

  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到那裡,我跟到那裡。」一面仍拿著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兒另替我做個香袋兒罷!」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興罷了。」

  一面說,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寶釵也在那裡。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原來賈薔已從姑蘇採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並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于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了家中舊曾學過歌唱的眾女人們,——如今皆是皤然老嫗,——著他們帶領管理。其日月出入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帳目,就令賈薔總理。

  又有林之孝來回:「採訪聘買得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連新做的二十四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今年十八歲,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因聽說『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去年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遺言說他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所以未曾扶靈回去。」王夫人便道:「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若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性傲些,就下個請帖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出去叫書啟相公寫個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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