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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2)


  賈政聽了,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便叫人去喚賈璉。一時來了。賈政問他:「共有幾宗?現今得了幾宗?尚欠幾宗?」賈璉見問,忙向靴筩內取出靴掖裡裝的一個紙折略節來,看了一看,回道:「妝蟒灑堆,刻絲彈墨,並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簾子二百掛,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湘妃竹簾一百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一百掛,黑漆竹簾一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每樣得了一半,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說,一面走,忽見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裡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無際。

  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雖系人力穿鑿,卻入目動心,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說畢,方欲進去,忽見籬門外路旁有一石,亦為留題之所。眾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覺許多生色,非范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賈政道:「諸公請題。」眾人雲:「方才世兄雲:『編新不如述舊。』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為妙。」

  賈政聽了,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好,只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做一個來。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不必華麗,用竹竿挑在樹梢頭。」賈珍答應了,又回道:「此處竟不必養別樣雀鳥,只養些鵝、鴨、雞之類才相稱。」賈政與眾人都說:「好。」賈政又向眾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請名方可。」眾客都道:「是呀,如今虛的卻是何字樣好呢?」

  大家正想,寶玉卻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的話,便說道:「舊詩雲:『紅杏梢頭掛酒旗』,如今莫若且題以『杏簾在望』四字。」眾人都道:「好個『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思。」寶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詩裡還有『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的妙?」眾人聽了,越發同聲拍手道:「妙!」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舊詩,敢在老先生們跟前賣弄!方才任你胡說,也不過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說著,引眾人步入茆堂。裡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

  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了。」賈政聽了道:「咳,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呢!——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雲『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怕他討了沒趣,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哥兒別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問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為的。」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那及前數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呢,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雲『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扠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巴!」寶玉嚇的戰兢兢的半日,只得念道:「新綠漲添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賈政聽了,搖頭道:「更不好。」一面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到薔薇院,傍芭蕉塢裡,盤旋曲折,

  忽聞水聲潺潺,出於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眾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字。」賈政笑道:「又落實了,而且陳舊。」眾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四字也罷。」寶玉道:「越發背謬了。『秦人舊舍』是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漵』四字。」賈政聽了道:「更是胡說!」

  於是賈政進了港洞,又問賈珍:「有船無船?」賈珍道:「採蓮船共四隻,座船一隻,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也可以進去的。」說畢,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蕩蕩,曲折縈紆。池邊兩行垂柳,雜以桃杏遮天,無一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

  賈政道:「此處這一所房子,無味的很!」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樹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簷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颻,或如金繩蟠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比。賈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荔藤蘿那得有此異香?」

  寶玉道:「果然不是。這眾草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茝蘭。這一種大約是金葛。那一種是金䔲草,這一種是玉蕗藤。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那《離騷》《文選》所有的那些異草:有叫作什麼藿納薑匯的,也有叫作什麼綸組紫絳的;還有什麼石帆、清松、扶留等樣的——見於左太沖《吳都賦》;又有叫作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蘼蕪、風蓮——見於《蜀都賦》。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像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便順著遊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山廊,綠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賈政歎道:「此軒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卻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眾人笑道:「莫若『蘭風蕙露』貼切了。」賈政道:「也只好用這四字。其聯雲何?」一人道:「我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道是:「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

  眾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詩「蘼蕪滿院泣斜陽」句。眾人雲:「頹喪,頹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念道:「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

  賈政拈須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作聲,因喝道:「怎麼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聽了,回道:「此處並沒有什麼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賈政道:「誰按著你的頭,教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道:「如此說,則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吟成豆蔻詩猶豔,睡足荼蘼夢亦香』。」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眾人道:「李太白《鳳凰台》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尤覺幽雅活動。」賈政笑道:「豈有此理?」

  說著,大家出來。走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複道縈紆。青松拂簷,玉蘭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賈政道:「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尚節儉,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一面說,一面走,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賈政搖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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