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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2)


  這裡鳳姐兒又勸解了一番,又低低說許多衷腸話兒。尤氏打發人來兩三遍,鳳姐兒才向秦氏說道:「你好生養著,我再來看你罷。合該你這病要好了,所以前日遇著這個好大夫,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憑他是神仙,治了病治不得命!嬸子,我知道,這病不過是捱日子的!」鳳姐說道:「你只管這麼想,這那裡能好呢?總要想開了才好。況且聽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咱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養著罷,我就過園子裡去了。」秦氏又道:「嬸子,恕我不能跟過去了。閑了的時候,還求過來瞧瞧我呢,咱們娘兒們坐坐,多說幾句閒話兒。」

  鳳姐兒聽了,不覺的眼圈兒又紅了,道:「我得了閑兒,必常來看你。」於是帶著跟來的婆子媳婦們並甯府的媳婦婆子們,從裡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只見: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臺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西風乍緊,猶聽鶯啼;暖日常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近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座,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鳳姐兒看著園中景的,一步步行來。正讚賞時,猛然從假山石後走出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說道:「請嫂子安。」鳳姐猛吃一驚,將身往後一退,說道:「這是瑞大爺不是?」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兒道:「不是不認得,猛然一見,想不到是大爺在這裡。」賈瑞道:「也是合該我與嫂子有緣。我方才偷出了席,在這裡清淨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子,這不是有緣麼?」一面說,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觀看鳳姐。

  鳳姐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賈瑞假意含笑道:「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說你好。今日見了,聽你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這會子我要到太太們那邊去呢,不得合你說話,等閒了再會罷。」賈瑞道:「我要到嫂子家裡去請安,又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鳳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說什麼年輕不年輕的話!」賈瑞聽了這話,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發難堪了。鳳姐兒說道:「你快去入席去罷。看他們拿住了罰你的酒?」賈瑞聽了,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走著,一面回過頭來看。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放遲了,見他去遠了,心裡暗忖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樣禽獸的人!他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於是鳳姐兒方移步前來。將轉過了一重山坡兒,見兩三個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見鳳姐兒,笑道:「我們奶奶見二奶奶不來,急的了不得,叫奴才們又來請奶奶來了。」鳳姐兒說:「你們奶奶就是這樣急腳鬼似的!」鳳姐兒慢慢的走著,問:「戲文唱了幾出了?」那婆子回道:「唱了八九出了。」說話之間,已到天香樓後門,見寶玉和一群丫頭小子們那裡玩呢。鳳姐兒說:「寶兄弟,別忒淘氣了。」一個丫頭說道:「太太們都在樓上坐著呢,請奶奶就從這邊上去罷。」

  鳳姐兒聽了,款步提衣上了樓。尤氏已在樓梯口等著。尤氏笑道:「你們娘兒兩個忒好了,見了面總捨不得來了。你明日搬來和他同住罷。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鐘。」於是鳳姐兒至邢夫人王夫人前告坐。尤氏拿戲單來讓鳳姐兒點戲。鳳姐兒說:「太太們在這裡,我怎麼敢點?」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和親家太太點了好幾出了,你點幾出好的我們聽。」

  鳳姐兒立起身來答應了,接過戲單,從頭一看,點了一出《還魂》,一出《彈詞》,遞過戲單來,說:「現在唱的這『雙官誥』完了,再唱這兩出,也就是時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該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們心裡又不靜。」尤氏道:「太太們又不是常來的,娘兒們多坐一會子去才有趣兒,天氣還早呢。」鳳姐兒立起身來,望樓下一看,說:「爺們都往那裡去了?」傍邊一個婆子道:「爺們才到凝曦軒,帶了十番,那裡吃酒去了。」鳳姐兒道:「在這裡不便宜,背地裡又不知幹什麼去了!」尤氏笑道:「那裡都像你這麼正經人呢!」

  於是說說笑笑,點的戲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擺上飯來。吃畢,大家才出園子,來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才叫預備車,向尤氏的母親告了辭。尤氏率同眾姬妾並家人媳婦們送出來。賈珍率領眾子侄在車旁侍立,都等候著見了邢王二夫人,說道:「二位嬸子明日還過來逛逛。」王夫人道:「罷了,我們今兒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也要歇歇。」於是都上車去了。賈瑞猶不住拿眼看著鳳姐兒。賈珍進去後,李貴才拉過馬來,寶玉騎上,隨了王夫人去了。

  這裡賈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過飯,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眾族人等鬧了一日,不必細說。此後鳳姐不時親自來看秦氏。秦氏也有幾日好些,也有幾日歹些。賈珍、尤氏、賈蓉甚是焦心。

  且說賈瑞到榮府來了幾次,偏都值鳳姐兒往甯府去了。

  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來的人都說:「這幾日沒見添病,也沒見大好。」王夫人向賈母說:「這個症候,遇著這樣節氣,不添病,就有指望了。」賈母說:「可是呢。好個孩子!要有個長短,豈不叫人疼死!」說著,一陣心酸,向鳳姐兒說道:「你們娘兒們好了一場,明日大初一,過了明日,你再看看他去。你細細的瞧瞧他的光景,倘或好些兒,你回來告訴我。那孩子素日愛吃什麼,你也常叫人送些給他。」

  鳳姐兒一一答應了。到初二日,吃了早飯,來到寧府裡,看見秦氏光景,雖未添什麼病,但那臉上身上的肉都瘦幹了。於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說了些閒話,又將這病無妨的話開導了一番。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過了冬至,又沒怎麼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吃了兩塊,倒像克化的動似的。」鳳姐兒道:「明日再給你送來。我到你婆婆那裡瞧瞧,就要趕著回去回老太太話去。」秦氏道:「嬸子替我請老太太、太太的安罷。」

  鳳姐兒答應著就出來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瞧媳婦是怎麼樣?」鳳姐兒低了半日頭,說道:「這個就沒法兒了!你也該將一應的後事給他料理料理,沖一沖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且慢慢的辦著呢。」於是鳳姐兒喝了茶,說了一會子話兒,說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呢。」尤氏道:「你可慢慢兒的說,別嚇著老人家。」鳳姐兒道:「我知道。」

  於是鳳姐兒起身回到家中,見了賈母,說:「蓉哥媳婦請老太太安,給老太太磕頭,說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罷。他再略好些,還給老太太磕頭請安來呢。」賈母道:「你瞧他是怎麼樣?」鳳姐兒說:「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賈母聽了,沉吟了半日,因向鳳姐說:「你換換衣裳,歇歇去罷。」

  鳳姐兒答應著,出來見過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兒將烘的家常衣服給鳳姐兒換上了。鳳姐兒坐下,因問:「家中有什麼事沒有?」平兒方端了茶來,遞過去,說道:「沒有什麼事,就是那三百兩銀子的利銀,旺兒嫂子送進來,我收了。還有瑞大爺使人來打聽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請安說話。」

  鳳姐兒聽了,哼了一聲,說道:「這畜生合該作死!看他來了怎麼樣!」平兒回道:「這瑞大爺是為什麼只管來?」鳳姐兒遂將九月裡在寧府園子裡遇見他的光景,他說的話都告訴了平兒。平兒說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帳東西!起這樣念頭,叫他不得好死。」鳳姐兒道:「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

  不知賈瑞來時作何光景,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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