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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2)


  這裡二人又說了些閒話。劉姥姥因說:「這位鳳姑娘,今年不過十八九歲罷了,就這等有本事,當這樣的家,可是難得的!」周瑞家的聽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訴不得你了:這鳳姑娘年紀兒雖小,行事兒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兒似的,少說著只怕有一萬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的男人也說不過他呢!回來你見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兒。」說著,小丫頭回來說:「老太太屋裡擺完了飯了。二奶奶在太太屋裡呢。」

  周瑞家的聽了,連忙起身催著劉姥姥:「快走!這一下來就只吃飯是個空兒,咱們先等著去。若遲了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難說了。再歇了中覺,越發沒時候了。」說著,一齊下了炕,整頓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跟著周瑞家的,逶迤往賈璉的住宅來。先至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住等著,自己卻先過影壁,走進了院門。知鳳姐尚未出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所以我帶了他過來。等著奶奶下來,我細細兒的回明瞭,想來奶奶也不至嗔著我莽撞的。」

  平兒聽了,便作了個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裡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才出去領了他們進來。上了正房臺階,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知是何氣味,身子就像在雲端裡一般。滿屋裡的東西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劉姥姥此時只有點頭咂嘴念佛而已。於是走到東邊這間屋裡,乃是賈璉的女兒睡覺之所。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只得問個好,讓了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月貌,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只見周瑞家的說:「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叫他「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體面的丫頭。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們倒了茶來吃了。

  劉姥姥只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大有打鑼櫃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似的,卻不住的亂晃。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麼東西?有煞用處呢?……」正發呆時,陡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倒嚇得不住的展眼兒。接著一連又是八九下。欲待問時,只見小丫頭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平兒和周瑞家的忙起身說:「姥姥只管坐著,等是時候兒,我們來請你。」說著,迎出去了。

  劉姥姥只屏聲側耳默候,只聽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個婦人,衣裙窸窣,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又見三兩個婦人都捧著大紅油漆盒,進這邊來等候。聽得那邊說道「擺飯」,漸漸的人才散出去,只有伺候端菜的幾個人。半日鴉雀不聞。忽見兩個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擺列,仍是滿滿的魚肉,不過略動了幾樣。板兒一見就吵著要肉吃,劉姥姥打了他一巴掌。

  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點手兒叫他。劉姥姥會意,於是帶著板兒下炕,至堂屋中間。周瑞家的又和他咕唧了一會子,方蹭到這邊屋內。只見門外銅鉤上懸著大紅灑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條氈;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的靠背和一個引枕,鋪著金線閃的大坐褥,旁邊有銀唾盒。

  那鳳姐家常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那攢珠勒子,穿著桃紅灑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豔,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鐘兒。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灰,慢慢的道:「怎麼還不請進來?」一面說,一面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立在面前了,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劉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幾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攙著不拜罷。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麼輩數兒,不敢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個姥姥了。」鳳姐點頭。

  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兒便躲在他背後。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鳳姐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嫌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劉姥姥忙念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到這裡,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瞧著也不像。」鳳姐笑道:「這話沒的叫人噁心。不過托賴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兒罷咧。誰家有什麼?不過也是個空架子。俗語兒說的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你我?」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周瑞家的道:「等奶奶的示下。」鳳姐兒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就罷;要得閒呢,就回了,看怎麼說。」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這裡鳳姐叫人抓了些果子,給板兒吃,剛問了幾句閒話時,就有家下許多媳婦兒——管事的——來回話。平兒回了。鳳姐道:「我這裡陪客呢,晚上再來回;有要緊事,你就帶進來現辦。」平兒出去一會,進來說:「我問了,沒什麼要緊的,我叫他們散了。」鳳姐點頭。只見周瑞家的回來,向鳳姐道:「太太說:『今日不得閒兒。二奶奶陪著也是一樣。多謝費心想著。要是白來逛逛呢,便罷;有什麼說的,只管告訴二奶奶。』」劉姥姥道:「也沒甚說的,不過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沒有什麼說的便罷;要有話,只管回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樣兒的。」一面說,一面遞了個眼色兒。

  劉姥姥會意,未語先紅了臉,待要不說,今日所為何來,只得勉強說道:「論今日初次見,原不該說的;只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裡來,少不得說了……」剛說到這裡,只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裡小大爺進來了。」鳳姐忙和劉姥姥擺手,道:「不必說了。」一面便問:「你蓉大爺在那裡呢?」只聽一路靴子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段苗條,美服華冠,輕裘寶帶。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站不是,藏沒處藏,躲沒處躲。鳳姐笑道:「你只管坐著罷,這是我侄兒。」劉姥姥才扭扭捏捏的在炕沿兒上側身坐下。

  那賈蓉請了安,笑回道:「我父親打發來求嬸子。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兒請個要緊的客,略擺一擺就送來。」鳳姐道:「你來遲了。昨兒已經給了人了。」賈蓉聽說,便笑嘻嘻的在炕沿上下個半跪,道:「嬸子要不借,我父親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要挨一頓好打。好嬸子,只當可憐我罷!」鳳姐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你們那裡放著那些好東西,只別看見我的東西才罷,一見了就想拿了去。」賈蓉笑道:「只求嬸娘開恩罷!」鳳姐道:「碰壞一點兒,你可仔細你的皮!」因命平兒拿了樓門上鑰匙,叫幾個妥當人來抬去。賈蓉喜的眉開眼笑,忙說:「我親自帶人拿去,別叫他們亂碰。」說著,便起身出去了。

  這鳳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兒,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請蓉大爺回來呢。」賈蓉忙回來,滿臉笑容的瞅著鳳姐,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笑道:「罷了,你先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答應個「是」,抿著嘴兒一笑,方慢慢退去。

  這劉姥姥方安頓了,便說道:「我今日帶了你侄兒,不為別的,因他爹娘連吃的沒有,天氣又冷,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爹在家裡怎麼教你的?打發咱們來作煞事的?只顧吃果子!」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因笑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因問周瑞家的道:「這姥姥不知用了早飯沒有呢?」劉姥姥忙道:「一早就望這裡趕咧,那裡還有吃飯的工夫咧。」鳳姐便命:「快傳飯來。」

  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饌擺在東屋裡,過來帶了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這裡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一面又叫過周瑞家的來問道:「方才回了太太,太太怎麼說了?」周瑞家的道:「太太說:『他們原不是一家子;當年他們的祖和太老爺在一處做官,因連了宗的。這幾年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了,卻也從沒空過的;如今來瞧我們,也是他的好意,別簡慢了他。要有什麼話,叫二奶奶裁奪著就是了。』」鳳姐聽了說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麼連影兒也不知道?」

  說話間,劉姥姥已吃完了飯,拉了板兒過來,舔唇咂嘴的道謝。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方才你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論起親戚來,原該不等上門就有照應才是。但只如今家裡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是有的。我如今接著管事,這些親戚們又都不大知道,況且外面看著雖是烈烈轟轟,不知大有大的難處,說給人也未必信。你既大遠的來了,又是頭一遭兒和我張個口,怎麼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作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罷。」

  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苦,只當是沒想頭了;又聽見給他二十兩銀子,喜的眉開眼笑道:「我們也知道艱難的,但只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呢。』憑他怎樣,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哩!」周瑞家的在旁聽見他說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鳳姐笑而不睬,叫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再拿一串錢,都送至劉姥姥跟前。鳳姐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們作件冬衣罷。改日沒事,只管來逛逛,才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虛留你們了。到家,該問好的都問個好兒罷。」一面說,一面就站起來了。

  劉姥姥只是千恩萬謝的,拿了銀錢,跟著周瑞家的走到外邊。周瑞家的道:「我的娘!你怎麼見了他倒不會說話了呢?開口就是『你侄兒』。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就是親侄兒也要說的和軟些兒。那蓉大爺才是他的侄兒呢,他怎麼又跑出這麼個侄兒來了呢!」劉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兒愛還愛不過來,那裡還說的上話來!」二人說著,又到周瑞家坐了片刻。劉姥姥要留下一塊銀子給周瑞家的孩子們買果子吃。周瑞家的那裡放在眼裡?執意不肯。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後門去了。

  未知去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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