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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3)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士隱令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坎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的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

  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幾個人去找尋,回來皆雲音訊全無。夫妻二人,半世隻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顧性命。看看一月,士隱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遘疾,日日請醫問卦。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俱用竹籬木壁,也是劫數應當如此,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了,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燒了多少人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的士隱惟跌足長歎而已。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盜賊蜂起,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只得將田地都折變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卻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產的銀子在身邊,拿出來托他隨便置買些房地,以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用半賺的,略與他些薄田破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發窮了。封肅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兒,且人前人後又怨他不會過,只一味好吃懶做。士隱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那禁得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可巧這日拄了拐掙扎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鞋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叫《好了歌》。」

  士隱本是有夙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悟徹,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注解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請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的搭褳搶了過來背上,竟不回家,同著瘋道人飄飄而去。

  當下哄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知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只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僕三人日夜做些針線,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每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得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了。」丫鬟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過去,俄而大轎內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來了。那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兒好面善!倒像在那裡見過的?」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縣太爺的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

  不知有何禍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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