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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2)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位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一聞,弟子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了。」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到那時只要不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固不可洩露,但適雲『蠢物』,不知為何?或可得見否?」那僧說:「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

  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就強從手中奪了去,和那道人竟過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書四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士隱意欲也跟著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見奶母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鬥他玩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轉身才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是:

  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人必有來歷,很該問他一問,——如今後悔卻已晚了!」

  這士隱正在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的——走來。這賈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街市上有甚新聞麼?」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的很。賈兄來得正好,請入小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攜了雨村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忙起身謝道:「恕誆駕之罪。且請略坐,弟即來奉陪。」雨村起身也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裡雨村且翻弄詩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裡掐花兒。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秀,雖無十分姿色,卻也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兒,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敞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自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幫助周濟他,只是沒有什麼機會。」如此一想,不免又回頭一兩次。雨村見他回頭,便以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遂狂喜不禁,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

  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門出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又另具一席於書房,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

  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丫鬟,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雲:

  未蔔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歎,複高吟一聯雲:「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期過譽如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複過這邊書院中來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餚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酌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獻斝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笙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幹。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占一絕雲:

  時逢三五便團圞,滿把清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士隱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雲霄之上了。可賀,可賀!」乃親斟一鬥為賀。雨村飲幹,忽歎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掛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的!」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時,並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捷,方不負兄之所學。其盤費余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雲:「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寫薦書兩封與雨村帶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身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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