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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根子紮歪了!你看他比誰不能說,不能講?全都不管用。人沒跟黨站在一條線上,心也沒跟黨站在一條線上呀!想事兒、看事兒、做事兒,都歪著。」

  這夫妻倆邊學邊議,一直到過了半夜他們才躺下睡了。睡下之後,焦二菊又告訴韓百仲一件事兒:傍晚的時候,北頭那個老烈屬來家裡找過韓百仲問問最近上邊發下給烈軍屬生活補助款沒有;他想在雨季之前,買點新瓦,把房檐修整一下。

  韓百仲想了想說。「有哇,早讓會計按隊發下去了。」

  焦二菊說:「他找會計,會計說查查再說。」

  韓百仲說:「明天起早我找他去。」

  焦二菊說:「哼,這個會計呀,別看他又能寫又能算,不頂用,辦不出好事兒來。要我看哪,他的根子也沒有紮正。身子和心眼兒,說不定站到他媽的哪兒去了!」

  韓百仲再沒說什麼,因為他不知不覺地把剛才跟妻子隨意談論過的每一句話都跟有關安排幹部的問題連到一塊兒了。他想問問妻子,她對這件事兒怎麼一個看法,可是,焦二菊已經發出均勻而且舒暢的呼吸聲——甜甜地睡著了,就扯過被單子,替她蓋在身上,然後閉上了眼睛。

  那紅布皮兒、發了黃的《黨員課本》,在他腦袋裡一頁一頁地掀開了……

  第五十九章

  血紅的霞光塗抹在房脊和樹梢上;各腔各調的音波,從低到高,在村莊上空飄蕩起來了。圈了一夜的公雞、母雞,在街上撒著歡,找著、搶著被夜風從樹上搖下來的小蟲子。水捅裡滴灑出來的水點兒,一溜一行、彎彎曲曲,從每一家門口,連到官井沿上……

  昨夜晚間,曾經在辦公室裡爭論過的三個人,都沒有睡好覺,老早就起來了,又都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韓百仲飯沒吃,臉也沒洗,就跑了一圈,把一隊的九戶比較困難的烈軍屬都訪問了。這九戶裡,有六戶得到了政府發下來的款子,另外三戶是最困難的,卻沒有得到分文。他一邊往回裡走,一邊氣呼呼地想:「這是怎麼搞的,這三戶是社委會決定補助的呀,為什麼沒有補助他們?是改了戶頭,還是把錢扣在社裡,還是隊裡給挪用了?這個會計,真是太可惡,這種事兒應當按決定辦,應當立刻全部發下去呀!」

  他來到這個富農家的小院子的時候,除了寨子那邊的風箱「呱噠呱噠」單調地響著之外,什麼動靜也沒有。

  馬立本還在裹著紅花線毯子睡哪。敲門聲把他從美妙的夢境裡驚醒,正要發火,一聽是韓百仲來了,才一翻身爬了起來,連忙不迭地打開了門。

  「啊,韓主任,這麼早呀!」

  「早?你到街上挨門挨戶看看去,有這時候還在炕上睡懶覺的人嗎?」

  馬立本心裡翻著難聽的,嘴上可說著好聽的:「真不早啦! 唉,夜裡總失眠……」

  韓百仲看著馬立本穿著那麼白的背心,那麼小的三角褲衩,非常不順眼,又哼了一聲說:「挑挑河泥,勞動勞動就不失眠了。我問問你,烈軍屬撫恤金是怎麼發的?」

  馬立本打個楞:「您問的是哪一筆呀?」

  韓百仲說:「最近那一筆! 你到底兒都發給誰了?」

  「啊,反正都發下去了……」

  「發給哪幾家了?」

  「表冊上都有,一會兒我給您查查看。」

  「幾家的事兒,還用得著查帳本子呀!」

  「讓我想想……」

  馬立本裝模作樣地翻白著眼睛想;他想的不是這筆錢發給哪一家了,這些他心裡全明白,最難想的是這一件有「鬼」的事兒露餡露得太突然,沒有跟馬之悅商量,怕應付錯了,惹下亂子……

  韓百仲不耐煩地等著。他看看炕上,炕上已經過早地鋪上了印著花的大涼席,一對在城裡才能見到的鑲著邊兒、繡著字兒的扁枕頭,炕一頭堆著好幾條新被子、毯子、單子,全是成套的;牆上又掛上了一副新耳機子,又添了一個新的像片鏡框;櫃上放著漆皮的大日記本和一支綠杆鋼筆,那筆帽閃著光……

  忽然,從外邊傳來「吱啦」一聲響。那是對面房子裡,油鍋燒熱了,正往裡放蔥花和青菜之類的東西;接著,鏟刀聲伴著香味兒也傳過來了……

  馬立本說:「韓主任,還是等我查查帳再說吧。過手的帳目、錢款太多,腦袋裡記不下呀!」

  韓百仲說:「也行。過午你找我l 」

  馬立本連忙答應,把韓百仲送出門口,朝著這位根本不被他放在眼裡的「臭扛活」出身的領導聳了聳鼻子,心裡暗暗地罵了一句。

  韓百仲走出屋門的時候,又朝那夾在院子中間的寨子瞥了一眼。那邊的屋子裡從門口滾出熱氣。他走出大門口,心裡不由得一動:馬立本家裡只有他一個人有補助工分,他爸爸掙不了多少,可是,供一個上中學的,一個上小學的,五口子人吃穿花用,這個那個,還買了這麼多東西,錢是從哪兒來的呢?他叨念著,心口窩跳得非常厲害;他發現了一樁極為重要的問題,每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面對著這類間題都會氣憤得激動起來。

  「這麼多的錢從哪兒來的?錢從哪兒來的?」

  跟前突然響起「咯咯」的笑聲。

  那是焦淑紅。她今天換上了一身新洗過的衣裳:合體的學生藍的褲子,印著淺色的丁香花的半袖小衫;頭髮梳得很光,因為滿心裡都是高興的事兒,臉蛋漲得紅紅的。她肩上挑著一副淺沿兒挑筐,兩手勾著筐子上的八股繩,非常神秘地望著韓百仲:「大叔,算什麼錢哪?要馬上給我們買個小汽燈嗎?」

  韓一百仲說:「行,下集有合適的我就給你們買一盞來。」

  焦淑紅當是韓百仲說反話,仔細一看,他的表情非常嚴肅和誠懇,就奇怪地間:「您認輸了?」

  韓百仲點著頭:「你跟長春的意見全對。」

  「喲,還沒經貧下中農會討論,您就認了?」

  「不用討論,大夥兒的心思跟長春准是一樣的。」

  焦淑紅高興得直跳腳兒:「呀,太好啦!百仲大叔,您真好,您是怎麼想通的呀?」

  韓百仲咧嘴一笑,摸著後脖梗子。「哎呀,這可就不好說了。」

  真的,讓韓百仲馬上說出「是怎麼想通」的,那可不太容易;這種結果,是從正面得來的,還是從反面得來的?是從歷史的回憶中得來的,還是從對未來的嚮往中得來的?是理智的醒悟,還是感受的啟發?這一些原因都有。可是,在他腦袋裡占位子最多的,是那一本紅皮的《黨員課本》……

  「淑紅,你幹什麼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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